大典的到来,仿佛让洛阳城内外的一切都停滞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注视着这个国度的主宰者。



    煌煌之声,浩荡气韵,帝王拾阶,祷告于上。



    巍峨肃穆的祭坛之上,刘岱缓步前行,他的一举一动,都依照着宗法之礼,这位平日行事颇为跳脱的皇帝,在这一刻却是庄重而严肃的,他的眼神非常专注,仿佛忘记了种种欢乐,他的脚步稳健而有力,似乎正竭力的追寻着什么。



    这位年龄不大的天子,显现出了执掌一个庞大帝国的底蕴,看得下方群臣不由颌首。



    皇帝,可以荒唐,可以无道,乃至可以嗜杀暴虐,但在两件事上,必须要慎重,否则必不可长久。



    刘岱也清楚的记得,自己那位憋屈了半生的父皇,在弥留之际,拉着自己的手,用他那颤抖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写下了一个“礼”字。



    这就是皇帝必须要掌握的东西。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礼记》言:“地载万物,天垂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



    祭祀,自古以来就是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核心所在。



    国朝祭祀,为国泰民安,为五谷丰登,为征伐胜利,为国祚永延,有着重要的精神意义和象征,而祭祀权正是政权合法性的重要体现之一。



    在遥远的泰西,神权甚至一度凌驾于君权之上,而在中原之地,从古至今,执掌祭祀都是国君权威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彰显威严、树立正统的利器。



    人群中,四边部族的使者们,也在其中观礼。



    匈奴汉国、匈奴铁弗部、拓跋鲜卑、宇文鲜卑、慕容鲜卑、段部鲜卑等等,皆位于人群之中,主要就是北边的部族,涵盖了诸多种族,彼此之间虽然站得很近,却看得出泾渭分明的味道。



    在名义上,这些部族都是新汉的藩属、邦臣,受到汉廷册封,乃是臣子属下,因此使臣在地位上,与寻常的汉朝大臣并无多少不同,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他们在自己的国中、部族中、族内,根本看不到这般盛大的景象。



    “今至中国,方知位尊也!”拓跋郁律看着那道缓缓前行的身影,听着四周宛如神灵低语一般的礼乐,眼睛里闪烁着憧憬之色,整个人的心灵似乎都被震荡了、被洗涤了,心里原本的一些念头,随之暗淡下来,被埋到了心底深处,尘封起来。



    “中原之地,果然富庶至极,我便是将边疆之地搜刮殆尽,也无法构建出这般祭坛,营造出这般神圣之景!”刘乂看着那辉煌建筑,眼睛里闪烁着的却是浓浓的贪婪之色,恨不得将一切据为己有,再随意挥霍,在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原本的嘲讽,忘记了对所谓献俘的嘲笑,完全沉浸在那股澎湃的气势之中。



    其余诸多使臣,亦有各种表象,神色各异,各有所思。



    而在众使队伍的尾部,随行的从官之中,就有一名大汉,正一脸贪婪的看着那高台上的身影,心中暗道:“皇帝之尊,一至于斯!大丈夫当掌如此权柄,方不枉世上走一遭!便是因此死上十万、百万汉儿,又有何妨?”他目光如刀,直刺那道身影,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些使节,各有各的心思,对新汉王朝的观感和心思,有了剧烈的变化。



    本来在新汉军队兵败之后,他们都有了其他心思,虽不至于妄图染指中原,但多少有了效仿匈奴称霸一方的念头,对这次祭祀与献俘结合的大典,也没有多么上心,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这般礼法,看着庄重,背后却是财力和人心的体现啊!”



    靳准没有表现出刘乂的贪欲,没有展露出石勒一般的野心,他看到的是大典背后的一些东西。



    周礼为源。



    周之宗法,更是划分严格,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注];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大夫祭五祀,岁遍;士祭其先。



    可见,在最初之时,祭祀中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不可轻易打破,什么位格,祭祀什么样的存在,是彰显尊贵的手段。



    这就像是后世大争之世,诸国林立,但也争夺一些盛事奇观的举办,从而聚集天下目光,展露国之底蕴一样,新汉的大典选在这种时候举行,就有着震慑人心、稳定人心的作用。



    “这次和谈,必须得拿下,否则后患无穷啊,我族底蕴尚浅,还有内患,若不能有个喘息的时间,怕是族崩之日不远了!不过,今日也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若要凝聚国族,或许该大力推行礼仪!若能让族主也有汉帝一般的威严,其他部族哪还敢有异心?”



    想到这里,靳准游目四望,看到祭坛上下那诸多身影、乐器,又不由感慨:“汉人到底是汉人,这般场面,就是我族俊杰挖空心思,怕也难以想得出来啊!”



    他却不知道,那些分立两旁,面色肃穆的汉臣,他们的心里也在惊讶,更在意外。



    这次祭祀大典的布置、用乐,和过去还有区别,却不逾制,反而将过去散乱的环节串联起来,尤其周围的几个奇特布置,笼了边缘,将乐器和乐师拦在其中,让那乐声平白增强了几分。



    负责这次礼仪和接待的太常、大鸿胪等,更是面露喜色,对陈止这次的安排,都表示满意。



    要知道,过去的祭祀,有时候颇为松散,不成体系,多数时候,只表现出应有的程序和过程,哪像这次这般,环环紧扣,调动人心。



    “果然,陈止所言精简、浓缩,连同加快节奏之话,都十分精准!祭祀之事贵于礼隆!”



    汉之卫宏曾言:“汉制,天地以下,群臣所祭凡一千五百四十。”



    天地且不多言,神祇自先秦传承下来,当真是数目庞大,但随着统一王朝的建立,皇帝一念可动神,于是诸多神灵有的兴盛,有的则衰微,但归根结底,实是为人来服务,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灵,其意志如何广大,但落在凡俗的王朝之上,也只是取其所需。



    莫说一个王朝,就算是普通小民,拜神之时也有所求,迁徙、嫁娶要拜太岁;生产、灾异要告于社神,岁末亦要送灶神等。



    正因神多祀繁,所以但凡礼制祭祀,多数时候为面面俱到,或者说,为了将想象中的过程,全部添加到仪式之中,导致整个大典朝着臃肿、繁琐的局面发展。



    今日之大典,本来也该如此。



    北疆大军战败,消息传来,莫说他处,只是这洛阳一地,无论是公卿百官,亦或是升斗小民,都心有不甘。



    此民心之动,若无宣泄,必成隐患,是以朝廷采诸公之议,宣陈止之功,将刘渊之死加诸其上,这是为了缓解民怨,但尚不足以巩固权威,毕竟武功上被人击败,又因种种考虑,不打算加派反攻,甚至有和谈之心,最怕的就是被周边邦国误会,从而生出不臣之举。



    基于这种考虑,才有了今日之大典。



    这大典寄托许多,关系各方,才由几个司衙一同举办,除了原本的礼制官吏之外,太常府、大鸿胪,乃至宗正官,都被牵扯进来,说是要协同举办。



    但如此一来,要兼顾各方,难免更加混乱,这才有了陈止、嵇法联络两边的事发生,这本来是权宜之计,因为事关重大,稍微有点见识的,都知道不好办,一个不好就得背锅,所以没人愿意出头,挑选来去,最后落到了陈止的肩头。



    而陈止终究没让他们失望,居然真的统筹兼顾,将诸多人员划分职属,还列了一个项目单,以时间为凭,让他们依次而行,更退去了诸多环节,说是要突出重点。



    本来,这样的行为难免受到非议,偏偏陈止靠寻梅楼宴和文评之事,蓄势而起,还和诸多大家有了往来,打消了一部分人的念头。



    随后,他下令捉拿匈奴使臣,阴差阳错之下,匈奴使节被软禁多日,都说是陈止人脉通天,连使臣都能关押,让不少人心存畏惧,意见又少了许多。



    紧接着,效果渐出,在两位九卿的护持之下,让他成功的统理出了这次大典!



    等到祭祀之后,皇帝让人将俘虏献太庙,只有寥寥数人,但群臣也好,外邦使节也罢,竟无一人感到荒谬,连刘乂都收起了轻视和嘲讽,郑重以待。



    最终,大典完美落幕,新汉的威严传遍洛阳,更深深的刻印在诸多使节的心中,让他们久久难以忘怀。



    随后,洛阳城内,百姓亦是津津乐道,连带着诸多大臣也有所夸赞,附带着出工出力的陈止,也被人推崇,令他的声誉一时无两,令他的名望扶摇直上。



    就在这个时候,秘书省的秘书监黄思上书,言陈止之功,说其人之能可为政一方,请其人为北地一太守。



    他的这个举动,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砸下了一块大石!



    顿时,涟漪阵阵。



    随即就有许多官员附议,皆言陈止之作为,可以为一方郡守,仿佛在这一瞬间,他们都忽略了陈止的年龄,颇有举贤不避年岁的意思。



    注:亦有记载为“岁偏”,取一而书,莫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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