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在古北关外,单骑相送的”

    “是不是你?”

    此时,海面上波澜无惊,阳光暖身,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与唐奕屏退左右,就那随意的靠在船舷上。

    对于唐奕的突兀一问,耶律洪基先是一怔,随之忙隐去慌张。

    “想什么美事呢?!朕乃九五之尊,会去送你一个疯子?”

    “呵呵。”唐奕干笑。“我就当是你了。”

    “不是!!”耶律洪基使劲瞪着眼,这疯子怎么就这么无赖呢。

    “你啊”唐奕指着耶律洪基。“死鸭子嘴硬!”

    “你”

    “喝酒,喝酒!”耶律洪基懒得和他废话,端起酒坛仰头猛灌。

    唐奕露出一丝苦笑,看着身边十斤装的大坛千军酿,有点后悔上了辽船

    这货不会是来报仇的吧?

    “怎么,不敢喝?”那边耶律洪基放下坛子,看唐奕还没动静,已经开始催了。

    “不喝也得喝,这是你欠朕的!!”

    “喝就喝!”

    唐奕也不是怂人,拧着鼻子揶揄,随之也举坛豪饮,大有一醉不归之势。

    放下酒坛,“别费劲了,辽阳你拿不回去了。”

    “”耶律洪基一阵气结,心说,还不是你使的坏!

    可是嘴上却道:“那你给朕出个主意”

    “大辽的出路在哪里!?”

    转身面对唐奕,自顾自的灌了一大口,“燕云让你拿走了,如今又来图朕的辽阳。”

    “北边也不太平。”

    “包括云州的突吉台、纳其耶两部,也早就被你收买了吧?”

    “内忧外困,你让朕如何是好!?”

    这一段似是诉苦,似是埋怨的话,耶律洪基说的极是坦荡,完全没把唐奕当成是敌国之人,就像是朋友之间互诉衷肠。

    “朕也知姑母一番成仁之心,感怀五内,可是”

    “朕没办法!”耶律洪基言语之中已经有了无奈。

    “只能落井下石,做一回不仁不义的皇帝了。”

    “唉”唐奕悠然一叹。

    本来没法回答,也不应该他回答的问题,却是突兀的反问出声。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耶律洪基一怔,良久方道:“不管真话还是假话,此时为兄”

    “只想听朋友的话!”

    “好吧。”

    唐奕也转过身,斜倚在船舷上。

    “如果从宋人的角度出发,我会告诉你,辽宋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唯有硬拼一途可保一丝生机。”

    耶律洪基接道:“朕知道,可朕还是那句话,我要听朋友的话!”

    “朋友”唐奕喃喃复述。“从朋友的角度,我会劝你别再与大宋为敌,只有死路一条。”

    “那活路呢?”

    “向西!”

    “向西?”

    “对!”唐奕点头,“向西!”

    “”

    耶律洪基不说话了,沉吟良久,猛的一甩手,“切~!”

    “险些又中了你的圈套!”

    “此为缓兵之计,朕才不上你的狗当!”

    “哈哈哈哈!!”唐奕大笑。

    “大兄果然已经是一个好皇帝了。”

    “哈!!”耶律洪基也是笑出了声。

    二人无端狂笑,随后归于平静,却是再也不提所谓出路之事。

    ——————————

    “朕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耶律洪基言声摇头,却是没说羡慕什么。

    “有时候朕会想,要是当年不要这个皇位该多好“

    “让给重元,也就没有燕云之耻、家国之困这些烦心之事了。”

    “朕只做一个太平王爷,游猎山河,无拘无束。”

    “你我之间也就不用这般争斗无休了。”

    “可是,现在大兄还在自称是朕”唐奕反驳。“说明大兄已经当惯了皇帝了。”

    “是吗?”耶律洪基皱着眉。“当习惯了吗?”

    “也许吧。”

    耶律洪基自语半晌,突兀又道:“如果这天下不分契丹与汉该多好啊!”

    “这天下本来就已经不分契丹与汉。”唐奕严肃反驳。“问题在于,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做皇帝。”

    反问道:“你觉得契丹各部还把自己当做草原人吗?”

    “不把。”

    尽管耶律洪基不想承认,可是百年汉化,读汉书,学汉礼,草原人的狼性还剩下多少呢?

    为了更接近中原人,契丹人连祖宗都认给了炎帝,自诩炎黄子孙,又怎么有脸说什么契丹与汉?

    看向唐奕,“朕承认,汉学大势不可逆转。”

    “但是,你想借此吞并大辽,那是痴心妄想!”

    “所以说啊自谐”只见唐奕一摊手。“问题不在于契丹人还是汉人,问题在于是谁来做皇帝。”

    神情落寞地看向海面,“宋辽之间的问题已经与族群无关,说到底”

    “就是同根同源之下的两个国家罢了!”

    耶律洪基立马不干了,“谁和你同根同源?”

    “你少套近乎!”

    “呵呵。”唐奕无所谓的一笑。“这是事实!!”

    ——————————

    “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朕以查刺的身份被你戏耍!”耶律洪基脸露森然。

    “从今往后,你的耶律大兄死了!”

    “剩下的只有大辽皇帝!”

    “”

    唐奕看着耶律洪基,试图阻止道:“你要明白耶律大兄我会留情。”

    “但是,大辽皇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朕信!”

    谁也不会怀疑唐疯子的手段到底有多狠厉。

    “但是,既然你把朕当对手,朕这个对手自然不能让你失望才是!”

    “好吧!”唐奕胸中似乎压了一口气,举了举酒坛。“也就是说,下次见面!!”

    “有刀”

    “无酒!”

    耶律洪基亦是举酒相对,“有刀无酒。”

    “干!!”

    “干!”

    砰的一声,两坛相碰,仰头就灌,不管烈酒入喉,还是撒满衣襟

    一双另类的兄弟情,算是划上了句号!

    从今往后

    再见之时,至死方休,再无羁绊!

    “就此别过!”

    耶律洪基把酒坛砸在甲板上,“就此别过!!对手!”

    唐奕回:“就此别过!兄弟!”

    说完,大步回船,再不看耶律洪基一眼。

    过了跳板,刚刚站定,就闻身后辽船耶律洪基的声音已然传来。

    不过,不是对他说话,而是萧母。

    “姑母在上,侄儿查刺,与你送行了!!”

    萧母还不知道唐奕和耶律洪基在辽船上都说了些什么,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做答。

    而耶律洪基一言九鼎,说到做到,继续道:“从今往后,萧家与大辽各为其主,再无瓜葛!”

    “再见之日,非是战场,也是死敌!”

    “姑母一路珍重吧!”

    说完,大喝一声,吩咐辽将:“起航,回驾大定!”

    唐奕没有回头。

    静静地站在甲板上,直到辽船分水而转渐渐远去,才慢慢的抬起右臂,拇指朝天,比出一个大拇指

    耶律洪基够爷们儿!

    ————————————————

    “陛下”

    辽船之上,大辽臣子无不激愤。

    “怎可就这般轻易的放萧家入宋啊!”

    莫不是皇帝脑袋一热,又让唐子浩占了便宜?

    耶律洪基此时怔怔地看着唐奕的背影,还有那个大拇指,喃喃道:“唐疯子说的对”

    “嗯?”群臣一愣。“什么说的对?”

    只闻耶律洪基道:“人之不仁,不足为友。”

    “臣之不仁,不足存忠。”

    “君之不仁,政必暴虐啊”

    “”

    大伙不解,皇帝怎么突然提起这句。

    有人劝道:“国事为先,到了这个时候已然是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是。”耶律洪基摇头,收神看向众人。

    “姑母为辽投宋,若只是一句国事为先就可不知感恩,随意辱没”

    “那将来,谁还肯为国请命,舍身成仁呢?”

    “像诸卿这样的忠臣,谁还肯效忠于朕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呢?”

    “这是会寒了天下人的心的啊!”

    长叹一声,“朕之前过于功利,忘情忘义,险些成了不仁不义的暴虐之君”

    “朕之罪过啊!”

    “”

    “”

    “”

    那

    那你要这么说大伙儿没意见了嘛?

    一个个不但没意见,反而感激涕零,就差没给耶律洪基哭一鼻子了。

    摊上这样为臣子着想的好皇帝那还有什么不满足??

    于大辽臣子们来说,萧家就像一块试金石,把大辽皇帝的真情至意都给试出来了。

    而耶律洪基说完这些,安抚了群臣,目光再一次锁定在远去的宋船之上。

    他仿佛还能看见唐奕的那个大拇指,仿佛耳边还回响着酒坛相碰时的脆响

    良久,直到宋船已经在烈阳之下消失无影,方喃喃自语:

    “子浩珍重!”

    “再见之时”

    “有刀!!无酒!”

    ——————————

    同一时间。

    大宋海船上,萧惠、萧英,外加萧母,齐齐的向唐奕深施一礼。

    今日之局,若不是唐奕一己之力,挽天之倾,萧家以后在大宋的处境可就尴尬了,说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岳丈、岳母二位老大人不必拘礼。”唐奕倒是坦然。

    朝着萧母诚然一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只讲情,不讲理”

    萧母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好女婿是用她的话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子浩放心,只凭今日之恩,还有满船同僚不弃之情”

    “萧家日后必尽心尽力辅佐我皇,世代如一!!”

    船上的属官闻言,无不面面相觑,心说,这老太太利害啊,一句话就把大伙儿的嘴都堵上了。

    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在大宋这个只有人尖子才能爬上来的氛围之下,只要能当官的,哪个不是人精?耶律洪基一来,再加上他说的那些话

    就算唐子浩把他给堵回去了,可是大概意思谁还猜不出来??

    至于要不要借此坑一把萧家

    一来,萧家投宋是为大辽还是大宋,不能偏听耶律洪基一面之辞。就算有想法,那也是回朝之后见机行事。

    二来

    毕竟有唐子浩这层关系在这儿,谁吃饱撑的,给唐疯子添堵?

    如今,萧母几言却是把大伙儿最后一点犹豫也给打消了,顺势上来安抚几句,攀一攀交情。

    怎么说这也是大宋新兴豪门,唐奕老婆的娘家,种个善缘总比对着干要强上百倍。

    唐奕在一旁边看着,既有欣慰,也有酸楚,更有几分期待!

    欣慰自不用说,风平浪静,萧家得以保全,于情于理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可是酸楚

    下意识看向辽船远去的海面

    “耶律洪基再见!!”

    “有刀无酒!”

    当然,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还真有点期待耶律洪基的做为,因为刚刚对耶律洪基说的话,句句真心。

    来到这个时代,什么魏国公,什么汝南王府,又或者西夏、罗马、埃及,这些没有一个算是唐奕的对手。

    只有耶律洪基,唐奕是发自内心把他当成对手,当成朋友!

    “但愿耶律大兄别让奕失望啊”

    只不过唐奕没想到,耶律洪不但没有让他失望,而且是出人意料的快

    快到唐奕有点瘆得慌,甚至觉得:

    “当初在海上,应该直接宰了他就好了,省得跑出来吓人!”

    ——————————————

    一个月之后,唐奕一行人等一路无话,平安抵京。

    下了船,唐奕就有点懵。

    按理说,这个这个

    不废一兵一卒就开疆拓土收服辽阳五州郡,这等功绩

    不小了吧??

    特么的你们就算装,也得装一装来接老子一趟,说几句漂亮话吧?

    下了船,一个当官的都没看见,这是什么鬼??

    唐奕心说,是不是收的地方太多了,都把你们收麻木了?

    带着疑问直奔皇城,一进政事堂,唐奕就知道,不是不来接,而是出事儿了!!

    此时,范仲淹、贾昌朝,还有东西两府相公一级的朝官都聚在范仲掩的职房,连文彦博这个北府外相都在。

    这等阵势,也就大朝会的时候能比一比,平时无事是绝对看不到的。

    “出什么事儿了?”唐奕劈头就问,看大伙儿的脸色显然不太像好事儿。

    “你自己看看吧。”老贾把一封奏报递到唐奕手里。

    唐奕摊开一看

    噗!!

    脱口而出:“靠!!这孙子真快!”

    “确实快!”范仲淹附和。“耶律洪基与你海上相会,有一个月吗?”

    唐奕回道:“整一个月。”

    私会辽主这种事,不管是不是私事,唐奕都得报知朝廷,是以范仲掩等人早就知道了。

    “一个月一个月耶律洪基就把金五部搞定了!?”唐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且,不但是搞定了,不打了,还特么是彻底搞定!永绝后患了!!

    奏报上说,亲去大定议和的完颜乌骨乃稀里糊涂的死在了大定馆驿,由其弟完颜占德耶接掌五国部大权,第二天就向大辽献兵称臣,彻底臣服。

    如今,五国部治下,渤海国、高丽国尽数归辽,十万战骑、一万五千铁浮屠尽入辽编,效忠耶律洪基!!

    大辽军备战力,猛增近半!!

    你大爷的!!

    唐奕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有刀无酒

    孙子动真格的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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