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宋楷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

    此时的欧洲,刚刚从中世纪前中期的战乱之中走向相对和平,王权从对神权的依赖与合作,也开始慢慢走向对抗

    神圣罗马帝国的小皇帝还不到九岁,可是这个不安份的小家伙已经开始对教会产生出了逆反心理。

    他绝对不会想到,正因为这份叛逆,让他在二十年后的卡诺萨城堡跪在冰天雪地里三天三夜,乞求皇教大人的原谅。

    这是一个神的利益高于一切,神的权力大于皇权的世界。

    这是一个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个宗教狂热蒙蔽着双眼,需要靠“神的正义”建立法度的时代

    “为庸别忘了。”祁雪峰出言劝慰。“我们出来就是为了探索。走的地方越多,去之后对大郎的帮助就越大。”

    “他那张天下至圆的海图上,就越详细。”

    望着夜色中漆黑如墨的大海,一双眸子射出狂热的目光。

    “大郎是对的,这天下不单单是圆的,而且比我们想像中大得多。”

    “只要咱们的海图带去,大宋就会张开视野真真正正的看一看这个天下。”

    “为庸想过吗?那时会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海舟大舰,与我等一同远航!”

    “那时,我们就不会只是沿着海岸线徐徐探索。我们可以深入内陆,可以了解更多的异族蛮众,可以把海图上没有描绘的空白彻底填满。”

    “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又来了。”宋楷不禁苦笑摇头。“怎么拐来拐去,又拐你那张海图上来了?你就不能换一套说辞来劝服我?”

    祁雪峰淡淡一笑,隔着夜色真诚地看着宋楷。

    “因为只有这套说辞管用。”

    宋楷败下阵来,颓然一叹:“好吧,确实管用。”

    也看向墨黑的海面,“谁能想到,我们从小就奉为真理的圣人之言原来是错的。”

    “谁又能想到,我们认为是天下中心的大宋朝,在那张海图上,原来只占那么小小的一点呢?”

    “那家伙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祸害人的!”

    “原本祸害的是贾子明和汝南王府,现在,他又要祸害圣人了”

    祁雪峰点头,“天下至圆!”

    “等我们到大宋,看那些腐儒烂学还如何鼓噪!”

    “咦,怎么又说天下是冤(圆)的?”一个操着半生不熟汉话的声音,在二人身后突兀响起。

    宋楷一皱眉,不用头也知道是谁。

    “拉韦,在大宋,偷听别人说话是相当无礼的举动。”

    身后黑暗中走来一个长布缠头,却身着汉服的大胡子

    习惯性的发出一声鼻音,“咦拉韦了想偷听嘛拉韦也睡不着嘛”

    “拉韦也想出来吹吹风嘛”

    “那就停(听)到了嘛。”

    宋楷腻歪的翻着白眼儿,这个拉韦其实别的都还好,就是这一张碎嘴说起来就没完,实在让人心烦。

    “行了,行了!”

    “没偷听就没偷听,赶紧去睡觉!!”

    “咦!”拉韦还是鼻孔发音。“当然没偷听的嘛”

    “也不能睡的嘛”

    “你没事情就好的嘛,拉韦还有事情要说的嘛。”

    “那你就快说!!”就宋楷这小暴脾气,真受不了这个磨叽劲儿。

    “不是和你说的嘛”

    “要和祁上使说的嘛”

    “你不要插嘴的嘛”

    “”

    宋楷决定不说话了,不然这货能跟你唠叨到天亮。

    果然有效,宋楷一沉默,拉韦便失去了再张嘴的机会,转向祁雪峰

    祁雪峰也是暗暗挠头,说实话,对这个拉韦的磨叽劲儿,他也有点发怵。

    硬着头皮,挤出一丝笑容,“拉韦,有什么话要说?”

    拉韦皱着眉头,“刚刚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嘛。”

    “天下是冤(圆)的,不能说的嘛!”

    “魔鬼是要惩罚你的嘛”

    祁雪峰有点哭笑不得,这规矩还真多。

    到了这片大陆,真主的话要听,天主的话要听,连魔鬼的话现在也要听了。

    “拉韦不是赞同这个说法吗?为什么不能说?”

    “咦”拉韦皱着鼻子。“我当然是赞同的嘛!在我的国家有智慧馆的嘛,那里的记载早就说了天下是冤(圆)的嘛。”

    “不新鲜的嘛”

    “可是,魔鬼不信的嘛你要是在异教徒和魔鬼面前说这样的话,真主也救不了你的嘛。”

    “”

    祁雪峰无语苦笑,有时候听拉韦说话,真的相当费劲。

    不过,刚刚这段他倒是听懂了。拉韦所说的魔鬼,其实是指与西萨克斯王国有着相同信仰的欧罗巴白人。

    只不过,欧罗巴人的神与拉韦所信奉的神,似乎不太对付,经常打来打去,且相互憎恶。

    拉韦这是出于好心,是在提醒祁雪峰,在“魔鬼”面前不要乱说话。

    笑着道:“拉韦去过大宋,应该知道我们宋人一般不信奉神明,我们信礼教与真理。”

    “只要是真理,我相信,不但可以说服宋人,一样可以说服魔鬼。”

    “咦!”拉韦撇着嘴。“魔鬼是不讲道理的嘛”

    “你不能大意的嘛”

    “大意是要吃亏的嘛,真主也救不了你们的嘛”

    “好好好!!!”祁雪峰实在受不了了,胡乱应着。“到了罗马,我们会注意的。”

    拉韦闻言,不但没就此打住,反应却更加的激烈,“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的嘛?”

    “那是魔鬼的故乡,它的信徒到处都是的吗。”

    “拉韦去了那里,真主知道会不高兴的嘛!”

    “你们来的嘛!!”

    “怎么说走就走的嘛!!”

    “拉韦是认真的嘛!”

    呵呵,来?

    现在连祁雪峰都有点后悔救了这个极品,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的嘛!

    涯州。

    这是一个好年,对于所有人来说,过去的一年还算不错。

    唯独一人,过个年也没得消停。

    “我要打交趾!!”

    因为儿女降世消停了一段时间的唐奕,又把打交趾这个茬给捡了起来。

    老贾一个脑袋两个大,要不是这是年夜饭,众亲朋齐聚,贾相爷肯定抬屁股就走,绝不给这个混蛋多说一句的机会。

    “你有完没完?”

    “没完!”唐奕答的极为干脆。“如今我儿女双全,就差打个交趾助助兴了。”

    “呸!!”

    贾相爷差点没淬唐奕脸上,有你这么助兴的吗?

    实在拿这个无赖没办法,干脆眉毛一立,“你爱打自己打去,老夫不管!”

    “不管不行。”唐奕还是那个熊样,就盯上老贾了。“官家那儿我搞不定。”

    “老夫也搞不定!!”贾昌朝暴吼。

    “你一个疯子都不敢碰这个线,何况老夫这个臣子?”

    “你比较坏,一定有办法。”

    “滚!!”

    老贾彻底怒了,以至于边儿上的范纯礼都开始同情贾相爷了。

    给唐奕当苦力使唤也就算了,这过个年也不得消停。

    揽过唐奕,算是帮贾相爷解了围。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消停一天?”

    “好吧。”唐奕也发现不太合适。“那就过了年再说。”

    “过了年也不行!!”老贾咬着牙,瞪着眼。

    “干脆就别想!”

    唐奕还算说话算话,一直出了上元节,还真就没再提这个事儿。

    正月十六。

    一上午老贾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那个无赖突然蹦到他面前,又提那个破茬儿。

    吃了中饭,也没见着唐奕,贾昌朝心下稍安。

    他知道,下午唐奕多半是不会来烦他了。这无赖还算顾家,一般下午都会在家中陪老婆孩子。

    可是,刚放松没一会儿,仆役就来报,说是自家那个不省心的丫头,又跑去和范纯礼拼酒了。

    老贾登时就火了,怒气冲冲的就往城外的宅子奔

    丢人!!

    一个黄花闺女见天和个大男人混在一块儿,像什么样子!?

    而且,你和谁一块玩儿不好!?和一个快三十的“大叔”闲扯什么?

    再而且,你就算和大叔玩得到一块儿去,你也不能和范希文家的“大叔”扯上关系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这两个孩子真喝到一块儿去了,让他贾昌朝给范希文作亲家,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可是,冲到一半儿,又有城里的仆役追着贾相爷过来了。

    “不好了,相爷!!”仆役拦住老贾就不让他走。

    “癫王殿下正在军营那边发火儿呢!!”

    “谁也拦不下来,您快去看看吧!!”

    老贾眉头一皱,心说,刚过完年头一天,这无赖发的什么火?

    可是,也只是想想,躲唐奕这个无赖还躲不及,谁管他发不发火?

    “由他疯去便是!”

    说着,继续往家奔,一心只想打孩子。

    可是,打发走一位,还没到家,又来了一位

    这指名道姓让贾昌朝过去。

    这老贾没躲,他知道肯定是出事儿了。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只得掉头随仆役朝军营的方向而去。

    一进军营,就见五万多军汉一个不少的站在演武场上。

    而将台之上,唐奕正挥舞着长鞭,玩命地抽打着两个绑的结实的汉子。

    老贾走到近前,定睛一看,登时一惊,急忙大吼:“住手!!”

    说着话,拦在唐奕身前。

    “你这是做甚!?”

    挨打的不是别人,正是新城管涯州公文往来的两个使吏,现在也算是他的手下。

    打狗还得看主人,在军营里打他手下的屁股,这就是打老贾的脸啊!

    “老夫治下若有偏差,也当由老夫自己来教训!”

    老贾火气不小,不管怎么说,唐奕这事儿办的有点过分了,让他贾昌朝以后如何治理属下?

    可惜,唐奕显然气的不轻,根本不理老贾那事儿。

    而且,看到贾昌朝,脸色更是难看几分,哗啦一声,把一纸公文甩在贾昌朝脸上。

    “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老贾怔了一怔,终还是没有和唐奕计较,拿起公文一看,也是一惊。

    “这”

    “这什么这!?”唐奕气疯了。“初六就接到的公文驿报,为什么没告诉我?”

    那公文上是一封战报:

    “大年初一,交趾海匪袭扰昌化,掠民三百户,烧屋两百间,死伤城民千余。昌化黎官松嘎全家遇难!”

    昌化城被海盗屠城了!

    “这”老贾还真答不上来,因为这张公文他也是现在才看到。

    询问地看向那两个挨打的小吏,“怎么事儿?”

    二人蜷在将台上,一脸委屈。

    “小的只当年节大假,反正也无甚大事不好惊动相公与殿下”

    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唐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鞭子直接就抡了下去。

    “狗东西,什么是大事?”

    两人被打的嗷嗷直叫,却是滚都不敢滚动一下,生怕再触怒了唐奕。

    可是,心里却有不服,昌化城里都是黎族南獠没有汉官,亦没有癫王殿下的产业,被海匪劫了就劫了大过年的,要是这点儿事就去惊扰唐奕,那你才是真该怒吧?

    “殿下,且住手吧!!”

    贾昌朝现在已经捋出来了大概,劝阻之声却是缓和许多,没有了怒气。

    凑到唐奕身边,低声道:“打给松侬父子看,老夫也是理解的,可是”

    下面的话没说,意思是差不多得了,给我留点面子。

    “呵”

    “相公当我是打给别人看的?”唐奕轻蔑地笑了。

    淡淡地剜了贾昌朝一眼,看的老贾脸色发白。

    “相公!”唐奕压低了声音,只二人听得到。“就冲这次坏我大事,老子杀了他们都不多余!”

    然后不再理会地上瘫着的二人,看向将台之下的五万涯州军。

    “松侬!!!”

    “松吉!!!”

    “给老子滚出来!!”

    台下的五万兵丁略微一怔。

    说实话,连杨文广、曹觉等人都不知道,咱们的癫王殿下这闹的是哪一出。

    昌化被劫掠,损失最大的就是松侬部。刚得了个便宜,还没坐热,就让海匪劫了。

    按常理来说,唐奕这个时候应当安抚才是

    可是,唐奕这语气,听着倒像是兴师问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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