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奕没有直接告诉曹觉,为什么吃亏的是大宋,而是反问了一个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知道古北关前,大辽二十万大军一触即退,大宋几十万大军只是陈兵燕云,却不趁胜远击的真正原因吗?”

    曹觉怔了一下,那一战是他的痛,申屠鸣良、黑骑营,还有过半的兄弟都长眠关下。

    那也是阎王营的巅峰时刻,一战定燕云,阎王营居功至伟。

    但是,那也是曹觉看到大炮之威后,莫名激动的原因。

    要是那时候就有炮,何需兄弟们用命去堵关?申屠也不会

    黯然道:“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原因的,我只知道,有了炮,能让咱们少死人!”

    唐奕知道他想到了关下的惨烈,柔声道:“你是兵,考虑的是能不能赢,手里的刀够不够利。职责所在,人之常情。”

    “可是,官家和相公们也有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要考虑的不是一兵一卒的生死,而是一国一朝的兴衰。”

    也就是说,谁会不会死,士兵手里的“刀”是什么样子的,在决策者眼中的分量就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话说出来可能有点不中听,甚至是伤人。

    可事实如此,战争是什么?对于决策者来说,就是派人去送死。

    一眨不眨地看着曹觉,唐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不去触动他心中的那道伤疤。

    “那一战之所以没有发展成宋辽全面开战,正是因为不论辽朝君臣,还是咱们的官家、相公都很清楚。”

    “当世最强的两个老帝国一但生死相搏,纵使有胜的一方,那也一定是惨胜,没有人想承担这样的后果。”

    拍了拍曹觉的肩膀,“战士需要一往无前,可是统帅却要时刻清醒,甚至保持克制。”

    “穷兵黩武、居功冒进,纵古论今,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纵使偶有成就流传千古,可更多的却是不被人们所熟知的惨痛。”

    “轻者葬送一只军队、一位名将,重了,则要亡国!”

    “你们克制你们的。”曹觉还是没认可,颇为不愤。“和这炮有什么关系?”

    战略上的决策他管不了,曹觉只知道,他手里要是有了炮,就能打赢,就能少死人!

    “关系很大。”吴育诚然道。“这种克制不单单是战略上的克制。”

    “俗话说,刀是男儿胆。同样,大郎的炮属国之重器,是一国之胆。”

    “那一战如果有炮,你们会甘心只把辽朝大军打退吗?”

    “官家会甘心放虎归山吗?可是,一但进军大辽,一战阻击战就变成了国与国的拉锯战,大辽立朝百年,早就不是毫无根基的游牧民族,岂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可荡平?”

    “旷日持久的熬战,以大宋现在的家底子,打得起吗?”

    “可是不打,从上到下谁又能甘心?那时大宋就是赶鸭子上架,不打也得打,不然对天下人没有交待。”

    “而把大宋逼上那条路的,就是这炮!”

    见曹觉默不作声,吴育继续道:

    “景渝可知,为什么黑骑营在古北关一战建下奇功,其威力当世无敌。班师回朝理应重建黑骑营,甚至有朝臣谏言扩充黑骑营的规模,官家却一直没有准奏吗?”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大宋需要稳定来解决内患,而非战争。”

    “五百黑骑就杀得耶律洪基二十万大军胆寒,要是五千呢?五万呢!?”

    “如果换了你,手里有五万黑甲重骑,又主导宋辽之战,你会安于现状,眼看辽人耀武于世吗?”

    “换句话说,唐宗汉武,要是手里也有五万黑骑呢?或者说有大郎的炮,会只满足于番邦称臣吗?会不想天下归我一处吗?”

    “可是现在来看,无论强汉、天唐,还是当下的大宋,国力再强,又何以支撑这样庞大的征服之战呢?”

    说到这里,吴育很理性地看着曹觉。

    “欲望不是说有就有,也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纵使儒道世昌,教化人放下欲望,可是也没法灭除欲望。胆气有了,欲望就随之而来。占了一点便宜,就会想再多占一点,潜移默化,就成了穷兵黩武,进而失控。”

    “这炮就是欲望,就是军人手里的胆气,放出来,就收不回去!”

    好吧,吴育是典型的文人思维,大宋文人的思维。

    有一点吴育没说,那就是:炮是在武人手里,不是在文官手里。

    摁着炮,就是摁着武人的胆,不但要防穷兵黩武,而且要防五代重回。

    是有偏见,但却不无道理。最起码有一点说的很对,欲望是因实力而生的。

    这个实力如果是由良性的国力提升所滋生的实力,那自然没问题。

    可是,如果这个实力只是依赖一门炮,其它的配套都跟不上,那将是一场灾难。

    曹觉还是不能放下。

    唐奕见他还不释然,只得又道:“我就问你,这炮是野外遭遇战的威力大,还是阵地战更有用!?”

    曹觉不假思索:“当然是阵地战。”

    这个曹觉想都不用想,小炮还好,要是唐奕说的大炮,必是笨重无比,遭遇战打的是机动性,炮的威力不见得能发挥出来。

    “再问你,是攻城好用,还是守城好用?”

    “攻城。”

    攻城相对还是具备一定的机动性,可是守城就没法动,没法躲了。对于大炮来说,就是活靶子。

    “还不明白吗?”唐奕冷然道。“大宋比起游牧骑兵,谁更善野战和机动性?”

    “比起大辽和西夏,谁又以城防著称?”

    “又是谁的人口密度更大?更能发挥炮火覆盖的威力?”

    一个靠城墙围起来的民族,比起骑兵,更怕的是炮火。

    “可是”曹觉叫道。“炮是咱们的,他们没有啊!”

    “早晚会有的!”唐奕长叹一声。“如果别人永远也学不去,那就不用这番争论了。”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前装炮这种东西复杂吗?说句不好听的,这小炮看上一眼回去琢磨两天恨不得就能造,麻烦的反而是炸药。

    可是,一但装备军队,置于万众瞩目之下,还能保密多久?一年?五年?还是十年?

    就算十年之后才让人学了去,那大宋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儿了。

    长城变成了摆设,城墙变成了禁锢,密集的人口变成了大炮最好的靶子,大宋朝就算顶得住狂轰滥炸,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也问你一句!”唐奕说了这么多,反倒激起了曹觉的怒气。

    “古北关下要是有炮,申屠会死吗!?”

    “不会”唐奕黯然回答。

    申屠鸣良和阎王营对于唐奕来说,也是无法磨灭的痛。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曹觉瞪着眼睛几近失控。

    揪着唐奕的脖领子,“你早就有炮对不对!?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们出关去堵!?”

    “因为当时要是给了你,以后会死更多的人。”

    “我不管以后死多少人,我就知道现在能少死多少人!”

    “老二”唐奕被曹觉拎着,喃喃出声。“大宋不缺利剑,缺的是精气神!”

    单从军械装备而论,大宋乃至汉人从来都不输诸蛮。纵使骑兵当道,也只不过是限制了汉人的扩张之路,我们也依然有防御的手段和武器。

    可以说,我们一直是领先的。

    可是,战争从来是不基数堆砌而成的数学题。1+1可以大于2,也可以小于0,太多因素影响一场战争的结果。

    大宋之所以弱,也绝对不是弱在装备上。若以装备而论,一千年前四夷就被荡平了。

    在大宋内部那些问题没解决之前,除非给他原子弹,否则单单几门炮能左右什么?

    除了阎王营,还都是弱兵;除了狄青,还都是弱将。

    朝堂上还是一群想靠嘴炮忽悠的文人,体制里还是一窝尸位素餐的蛀虫施政。

    你让唐奕把这么超前的东西交给他们?

    弄不好,给你把制炮的方法编纂到《武经总要》里,供大宋的天下人和蛮夷的天下人一起参详。

    以、振、国、威!

    别不信,不是没干过,而且就是赵祯亲自干的。

    他让曾公亮和丁度汇总的《武经总要》,收录了大宋所有制式装备的图样和详解,包括当世最先进的八牛床弩。

    那也是国之重器,军事机要。

    可就那么记载在书里,连制造流程都写得明明白白,传了出去。

    现在在大辽500文就能买一本儿,是最便宜和普及的宋籍。

    “不会的!”曹觉依旧是不死心。

    “你放心,只要你把炮交给咱们,我曹老二发誓,军中的每一个兄弟必像守护自己的命一样守住这个秘密。”

    “呵。”唐奕干笑一声,却是看了吴育一眼。

    “你不会,有人会啊!”言下之意,当然是怪起了文人。

    “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儿吧,你知道辽夏的细作都是怎么从大宋窃取情报吗?”

    “怎么窃取?”曹觉一怔。“无非就是收买渗透呗。”

    “错!!”唐奕撇嘴道。“哪用那么麻烦?只要转个书摊儿,什么都有了。”

    “”

    曹觉没怎么着,吴育却是老脸一红。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武经总要》就不说了,除了这种炫耀大宋装备的书,还有别的呢。

    大宋的文人都好出个文集、杂记什么的,而这其中,朝中文臣尤为鼎盛,卖的也最好。

    那文集、杂记里都记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寻常的日记、书信往来之类的东西。毕竟不是谁都是欧阳修,出手就是文章。

    可是,问题来了。书信日记,还是相公、大臣、守牧一方的大员的书信日记,那里面可是什么都有啊。

    小到税收议政,一方民生;大到用兵布防,两国边事,全都印成了书,昭告天下了。

    别觉得骇人听闻,也别觉得是个别现象。远了不说,这事儿吴育干过、富弼干过、文彦博干过,连唐奕的老师范仲淹也干过

    以至于辽人转个书摊儿就什么都知道了,哪来的什么秘密?

    吴育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此事官家已经提醒过群臣,现在却是注意很多了”

    提醒?

    唐奕无语地翻着白眼儿,这事提醒就算了?就应该谁泄密剁谁脑袋。

    就这种觉悟,怎么可能把炮交给他们?

    没心思和吴老头掰扯这些事儿,某些方面来说,大宋的文人就是中了有文化的毒。癌症,没救儿了!

    转向曹觉,“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曹觉气馁地低头不语,唐奕和文官的那些弯弯绕他不懂,也没把懂,谁让他是军人?人家是士大夫呢?

    大宋的军人负责送死,士大夫负责放嘴炮。

    不懂唐奕也没办法了,这是一个大道理,其实想说清楚也不难。

    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就是疯子,甚至是傻子。太过超前的东西对于一个不是很成熟的世界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在这个方面,谨慎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有些话没法与吴育、曹觉等人去说。

    这些东西来自于后世,与火炮一样,同样是超前的存在。

    在人类慢长的进化史当中,太过超前可能不是机遇,而是灾难。

    比如尼安德特人,这个处于人类进化中段的原始人种,在十几万年前统治着地球。可是,当比他们更为高级的近亲人种出现之后,尼安德特人迅速消失、灭绝。

    而那个人种就是——现代智人。

    对于尼安德特人来说,现代智人就是超前的的存在。只不过,我们很幸运,是后者罢了。

    当然,大炮不是智人,不会取代人类。可是道理是一样的,学会用大炮的后来人同样可以消灭前人。

    在唐奕看来,他手里的大炮有点像马镫,双侧马镫。

    汉人普及双侧马镫带来了便利,可是双侧马镫落在草原民族手里,却也变成了汉人的灾难,骑兵入主中原的利器。

    说不通,又不想曹觉寒心,唐奕只得道:“老二,相信我,我比谁都不想看你们去送死!”

    “可是,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我不能把这头怪兽放出来。”

    炮,不光是一件战场杀器,它同样还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时代的来临。

    冷兵器将成为历史,热武器大行其道。

    唐奕不确定,那个时代来得这么早,是好,还是坏。

    “那”曹佾哀然长叹。“那真就这么毁了?”

    “不至于。”唐奕讪笑回道。“要是真毁了,我也就不会非要在这里建城了。”

    “野猪岛的与世隔绝就是为它准备的。”

    吴育此时插话,“还是毁了干净。”

    “相公,不能因噎废食吧?”

    唐奕有顾虑,但还没到投鼠忌器的地步。他只是慎重,想尽量稳妥之后再拿出来。

    “留着它就是个祸害!”吴老头瞪着眼睛,什么开明老头,早就没影儿了。

    火炮碰触了他的底限,现在他就是个腐儒,代表大宋的士大夫阶级。

    “你留着它,早晚不得传出去?”

    “你看看。”对付吴育,唐奕自有一套,这时候不能顶着来。

    “你看这是怎么话说的?咱俩原本不是一头儿的,一起劝曹老二的吗?”

    “呃”

    “你想啊,火炮短期之内对大宋军事确实有大用。可是与之相悖的,则是长远的考虑和担心对吧?”

    “那你要怎么办?”

    唐奕笑道:“能怎么办?只得我受累,想个短期见效,又不碍长远的办法呗!”

    说白了,就是防伪。

    让唐奕放弃火炮,他也舍不得。

    可不论是铸炮,还是硝化甘油,都属于低端产品,太容易被人仿制。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技术含量,高到这个时代谁也别想“造假”的地步,把独占其利的优势期尽量拉长。

    “等着我!”

    一拍曹觉的肩膀,准备给曹觉来张空头支票。

    “等我在这里补全工业基础,给你造谁也造不了的,更好的大炮!”

    “补全什么?”

    工业基础是什么,曹觉不懂。

    “那你到底是造,还是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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