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昭誉久等了!”

    “若等的人是范公,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范仲淹与陈执中对立政事堂前,对答之下更是机锋暗藏。

    李秉臣眉头一皱,越过范仲淹,对陈执中道:“真是巧了,官家急诏范公,想不到进宫第一个遇上的竟然是陈相公,不知相公这是要何去?”

    一个是新政魁首,一个是现任的两府宰执,守旧重臣,李大官就差没明说,是官家诏见范仲淹,你陈执中可别挑事儿。

    但陈执中并不领意,沉着脸道:“哪有什么巧不巧的,执中在此恭候多时了。”

    “”

    “大官通融则个,执中有几言想与范公直谈。”

    “”

    李秉臣脸色一白,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他倒是忘了,这帮文臣急了眼,连官家的面子都不给,何况他一个内侍。

    正当李秉臣左右为难之时,范仲淹出声道:“大官不必心急,老夫正好也有话想对陈相公说。”

    范仲淹算是给了李秉臣台阶,无奈之下,李秉臣只好退到一边。

    “相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唉”

    陈执中长叹一声,然后郑重地整了整衣冠,双掌抱于一处,高过头顶缓缓躬身,对范仲淹行了个长揖。

    “执中对不起范公,还请范公原谅责个!”

    谁都知道,新旧之争对范富等人不公平。说小一点,他们是为赵祯背了锅,说大了,就是这场朝争的牺牲品。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政治也不是善恶是非说得清的,任谁也无法身在局中而做到是非明辨。

    此刻的陈执中做为一个君子,从良心上来讲觉得对范、富等人有愧。

    但是,从政治抱负的角度来说,为了更加重要的东西,他不得不伤害他们,而且还要继续伤害下去。

    “昭誉言重了!”范仲淹了一礼。“若昭誉想对老夫说的话只是这句,那大可不必!”

    “当然不是!”陈执中猛然挺身神情一肃,刚刚那个举动是为了良心,而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却是为了责任。

    “我想说的是,你不应该来!”

    “哦?”范仲淹抿然一笑,“那相公觉得,老夫当何时来?”

    “当你放下那股执念的时候,当你来不是为了搅局的时候。”

    “老夫若说,我现在已经放下了,昭誉信吗?”

    陈执中全身一僵,下意识地答道:“不信!”

    然后陈相公就看见范仲淹笑了

    笑得极为轻蔑,笑得他脸色一阵青白。

    “若老夫还说我也不是来搅局的,昭誉就更不会相信吧?”

    “”

    就在陈执中出现在这里的前一刻,范仲淹睹物伤怀之下,还有些悲天泯人的伤感。

    可是现在,面对这个惜日政敌,如今的当朝首相,他突然生出一种超然的感觉。

    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有求皆苦,无欲则刚”的意境。

    果然是“有求“则苦啊!

    陈执中等人此时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既盼着锅里的范仲淹早点消停,又被大锅烫得生不如死。

    可是殊不知,锅范仲淹早就跳了出来,而且也消停了,正冷眼看着“蚂蚁”们在锅上乱蹿。

    而陈执中哪知道范仲淹心中所想?

    反倒被范仲淹的笑意,惹出了一丝火气,冷声相讥道:“放下?即以放下,何必置名节于不顾,宁可胁迫官家,也要京师闹上一闹?”

    “难道范公真的认为,此次京还有胜算不成?”

    “胜算?”范仲淹笑意更深了。

    “让相公操心了,老夫可不是为了什么胜算而来。”

    不等陈执中发声,范仲淹脸色一变,恳切道:“昭誉兄,不得不说,今日站在这里,老夫确有不甘,因为我是失败者。但是新旧之争已是定局,十个范希文也扳不来了,而且老夫此刻也不想扳来。”

    “你你什么意思?”范仲淹的肺腑之言反倒让陈执中有些迷茫。

    范仲淹摇头苦笑,然后学着刚刚陈执中的样子,整冠躬身,长揖不起。“当年昭誉是对的,新政利国却不可轻进,老夫错了!”

    陈执中猛地倒退两步,就连李秉臣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范仲淹?这是那个刚正不阿、宁死不折的范希文?范仲淹什么时候说过自己错了?

    “你?你要干什么?”陈执中彻底失态。一个耿直的范仲淹不可怕,一个能屈能伸的范仲淹才让他不寒而立。

    范仲淹悠然一叹,“老夫老了,争不动了,朝堂上的事情就拜托诸公了。我要去寻找另外一条兴国之路,希望在有生之年有所斩获。”

    说完,范仲淹向呆愣的陈执中一拱手,大步向前走去。

    陈执中僵在原地一语不发,良久方听见身后的范仲淹若有若无地吟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直到范仲淹和李秉臣消失在廊道尽头,陈相公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范希文这是何意?难道辞官是真的?

    陈执中的举动没能影响范仲淹,反而让他心怀大开。

    只是一到福宁殿,范仲淹不由又心思沉重了起来。

    那里,大宋的皇帝赵祯正在等他,而且这次的阵仗还是范仲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福宁殿前后两殿,后殿自然就是赵祯的寝宫,而前殿则设有正堂和斋。正堂乃是皇帝召见内臣,偶尔会见朝臣的地方,而斋则供皇帝办公之用。

    李秉承带着范仲淹进了福宁殿,不在正堂候见,却直接引着他进了旁边的房。范仲淹一进去,就见赵祯伏在桌案之上起笔批阅着奏章。

    范仲淹急忙上前一步,整冠躬身。

    “臣参见陛下!”

    赵祯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范卿来了”说着,放下笔卷,绕出案亲自把范仲淹扶了起来。

    “范卿又清减了不少,要多注意身体啊。”

    范仲淹被赵祯扶着,不由心头一热。他很清楚,赵祯之言并非是须臾收买之辞,而是发自内心的大仁大善。

    “让陛下劳心了,臣还算康健,倒是陛下莫要因公废私,怠慢了身子。”

    赵祯比之两年前看上去苍老了不少,发髻之中竟隐有银丝流现。要知道,这位大宋君王还不到四十岁,正是春秋正盛之年。

    “朕的身子,范卿当是了解的。”赵祯笑道,“注不注意并无分别。”

    “”范仲淹一阵沉默,官家体虚,不算是什么秘密。

    赵祯引范仲淹在桌边坐下,范仲淹这时才注意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酒食,怕是早就准备好,就等着他来了。

    “范卿可愿与我对饮几杯?”

    “臣不敢”

    赵祯一叹,一边令李秉臣给范仲淹满酒,一边诚然道:“希文啊”

    “今日我不称你为范卿,你也莫当联是皇帝。”

    “你我君臣几十载,除了为君为臣,也应该有一点师友之情吧?”

    范仲淹一怔,“陛下”

    “朕永远忘不了,当年联羽翼未丰,满朝文武唯希文一人为朕力鉴。”

    “那是为臣的本分。”

    “没错本分”赵祯悠然笑道:“不忘旧恩,也是为人的本分。”

    “今日你我不以君臣侍之,从友人的角度,我只问你一句”

    “陛下请问!”

    “真的累了吗?”

    “”

    终于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

    “你若真的累了,厌倦了为大宋再出谋出力,那我这就可以发旨,准你乡颐养开年!”

    赵祯有些激动,声调越说越高,其中还带着一丝苦涩,吓得李秉臣急忙劝慰,“陛下,保重身子。”

    赵祯一挥手止住李秉臣的话头儿,一瞬不瞬地盯着范仲淹,等着他的答。

    范仲淹想都没想地答道:“臣报国之心不死,从未想过要虚度一刻的光阴!”

    赵祯闻言神情一暗,苦笑道:“这么说,希文真的是在逼朕?”

    “臣不敢!臣非”

    赵祯心中无比失落,根本听不下去范仲淹要说什么。

    如果范希文也来逼他,那他这个皇帝当的着实悲哀。

    令李秉臣从案上拿来两本还没签发的折子。

    “希文选一个吧!不管怎么说,新旧之争希文都是受苦了,这是你应得的。”

    说着,起身背对范仲淹,身影寂寥难明。

    范仲淹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的折子,没有去拿。其实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官家这是把难题踢到了他面前。

    他猜得没错,其中一个是晋升范仲淹为资政殿大学士,移知苏州事。这份旨之前就发过,但是被范仲淹拒绝了。

    另一个是晋升龙图阁大学士,权知枢密院事的旨意。

    一个是知州从邓州到苏州算是平调,一个是直升西府宰执,赵祯倒要看看范仲淹会选哪一个。

    范仲淹慢慢地从僵在一旁的李秉臣手中接过酒壶,给赵祯满上一杯,悠然道:“既然陛下说,今日无君无臣,那就让希文来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赵祯一愣,“故事?”

    “对,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到时候是走是留,臣听陛下的。”

    “讲”

    范仲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真的就全没把赵祯当成一位皇帝,而是像平时和尹洙闲谈一般,娓娓道来。

    “在邓州有一座酒坊,名严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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