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是按了血印,按之前我给杨修夷和师父写了封信,让他们无需担心。

    远处夜雾缠绕,近处林木婆娑,卿萝眉开眼笑的收好了协约,带我去找唐采衣。

    我被冻的寸步难行,她却叫我去翻城墙,看出我实在力不从心,她马步一扎,拍拍自个儿瘦弱的肩膀:“上来!”

    这毕竟是人老婆婆的身子,我这么一压指不定就把人给压下阎王殿了,我摇了摇头。

    她白了我一眼,纵身一跃,佝偻的身子抓着城墙吃力的爬了上去,上到城墙后转眼消失不见。

    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她在两个守城卫士的搀扶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走了出来,一见到我忙跑来:“闺女啊,闺女,可找到你了。”

    我呆愣。

    她抹抹眼泪,激动的抓着一个守城卫士连连说道:“谢谢大人了,大人你真是为国为民,我们老百姓的衣食父母啊。”

    说着拽着石化的我往前走去,边走边慈爱的哭道:“都怪姥姥不好,说好在这儿等你的,下午却稀里糊涂上了人城墙,还在那儿睡着了,你看姥姥,经常神志不清的,闺女啊,你可别怪我老人家啊……”

    进城后听到另外两个守城卫士嘀咕:“这下可得挨罚了,连个老人家上了城墙都没注意。”

    “她运气也好,我在这干了十年,还头一遭在半夜被知府喊起来开城门呢,否则谁知道她啊。”

    卿萝对他们又鞠躬又道谢,甚至弯膝磕了两个头。

    守城卫士们忙拦她,一个还嗔我:“你这小姑娘怎么事的。也不扶扶你姥姥?”

    我愣愣的伸出手,卿萝却一把将我也拽了下去,伸手在我后脑上一拍:“你倒是谢谢人家啊!”

    我:“……”

    哭够了,闹够了,她一转身。泪眼变成了笑意,冲我挑眉,低声道:“合着就让我一个人跪呢,哼。”

    我:“……”

    再繁华的都城到了这个时辰也该静一静了。

    晨起清扫街道的老人尚在梦中,街上有些狼藉,越往城中走去。地上零碎的纸张竹签便越多。

    空旷旷的长街偶有几家酒馆茶肆还亮着灯,除此之外便是远处笙歌不息的青楼花苑了。

    她脚步轻盈,老人家高盘的发髻被她打乱披下,还弄了一咎白发抓在手里把弄,此情此景与我在城外时所想的真是不谋而合。

    云英城委实太大。我们走了近两个时辰,走的天光大白,满街肉包子香时她才终于停下。

    是家不起眼的客栈,落榻的都是些行走脚夫,她跟门口打哈欠的伙计打了声招呼,把我那封信揉成一团塞给他,再抛了两钱银子叫他送走。

    伙计目光惊诧,她眼一瞪:“怎么。看我老婆子身矮衣穷还住你这破店就当我是小户人家出来的?”

    伙计愣愣的看着我。

    她双手一叉腰:“还不快去!叫我那天杀的儿子和老伴快来接我!派个儿媳妇算是怎么事,终究都是个外人……”说着,嫌弃的朝我瞟来一眼。而后道,“你就告诉他们,他们要再不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哼!”

    骂完脑袋一甩,趾高气扬的就进去了。

    伙计再打量一眼我的锦衣玉衫,我干巴巴咽了口唾沫。已经按了血印,我不能做任何暗示。只得指指她的背影,再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这婆婆。这里有问题了,小哥你见谅。”

    “……”

    跟着她蹬蹬蹬的上了楼梯,一进门她顿时又变了个人,脚步也气定神闲了,伸手在脸侧扇着风,懒懒道:“这老太婆的身子真是不中用,喘死我了。”

    床上有被褥摩挲的声音,一个清影揉着额头撑起身子:“初九?”

    她穿着一袭囚衣,脸上又红又肿,颈间两道草草处理过的鞭伤落在白如凝脂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我疾步过去:“采衣!你刚进去她们便对你动刑了么?”

    她握着我的手,转目看向卿萝:“婆婆。”

    卿萝懒懒的斜了她一眼,朝我望来:“初九,你衣裳多,脱件下来给她穿上,没时间了。”

    下楼出了客栈,我去买了几个包子,而后同她们一起徒步走了几条大街。

    磨磨蹭蹭到正午,我们鬼使神差的住进了一洗风尘。

    如今这番形势,想要循序渐进开窍唐采衣的神智是不可能了,一路上,我将关于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也包括了眼下的形势和卿萝的真实身份。

    她向来冷静,听到匪夷所思的部分也只是诧异的挑一下眉,没有过多的言语。

    这倒让卿萝不时眸扬眉看她,而后对我道:“初九,这唐采衣也有趣得紧。”

    我看最有趣的人是你才对吧……

    先是吴挽挽,再是老婆婆,你这演技我看连翠娘都要甘拜下风。

    一洗风尘没有龙腾阁那么豪华,但比起早上的那家客栈却是足够精修的。

    我们要了一间上房,我的眼皮已经撑不住了,进去就欲倒床大睡,却被卿萝给拎了起来,她淡定的把我拖到屏风后:“这床是我们三人睡的,你起码得洗洗吧。”

    未等伙计将热水打满,我趴在浴桶外已呼呼大睡。

    一日时间便如此睡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在床上了,还被换了件寝衣。

    卿萝不知去向。

    唐采衣坐在窗边,窗外金霞遍空,清风将她墨发打着卷似的绕啊绕,她的剪影被夕阳拉长在地上,不受满街欢语笑声的影响,她安静恬淡的如似一淙溪泉,一碧暖玉。

    同是吴挽挽的身子,原先的主人楚楚可怜。后来的卿萝风采动人,到她这儿,却是贤淑恬然的一卷气。

    我过去她抬眸看了我一眼:“初九。”

    我在她对面落座,抬手倒了壶茶,抿了口后道:“把你也拖下水了。”

    她摇头:“没有。”

    “看什么呢?”

    “刘墨先生的悠世歌。”

    我点了点头:“可想起什么了?”

    她看向窗外。眸色落了份清冷:“你说的,我只能隐约记起一些,但我有个夫君,我想他了。”

    “他叫吴洛。”

    她忽而一笑:“我和他这一路走的着实不易,我记忆里的他待我很好,可是我不敢碰他。”顿了顿。她朝我看来,“而你所说,我如今身份是他的妹妹?”

    窗外风吹来有些冷,我抬手移来被子,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后道:“她不是吴洛的亲妹妹。我知道你们山下人最讲究这些,其实不怕,日后你们可以换个地方重来。若是你舍不得德胜城,我也能想到办法让世人接受你们。”

    她放下手中卷,手背支着下颌:“初九,这妹妹,便是先前的吴四小姐,是叫吴挽挽么?”

    “嗯。”

    她话语一转:“你今日睡了一天。我也睡了小半个时辰,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么?”

    “什么?”

    她顿了顿,双眉微蹙:“我梦见我变得凶残狰狞。用一把尖刀将我睡梦中的夫君戳死,戳成了血肉模糊。”

    我一愣。

    她续道:“关于挽挽,我也隐约有些印象,她是个经常被人耍弄的丫头,见谁都有几分畏惧。”

    “我刚嫁入吴府时,她不过十四岁。那时经常被她的姐姐们欺负,一日她们将她心爱的毽子踢下了水。我恰好路过,看不过去替她出了头。那之后她便不害怕我了。”

    她静静忆着,眼神若有所思,流光微动。

    就是这一双眼睛,十日前在我怀中瞬间失了神色,她的主人当时痛苦的揪着我,气息吃劲的要我为她的二嫂报仇。

    鼻子酸楚,我垂下头,被褥下的手将被子紧了紧。

    “这个丫头,她心地善良,甚至善良的有些懦弱,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有争执她都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她那骄纵跋扈的二姐做错了事要她替罪她也认,我恨其不争,不太喜欢与她往来。后来才知道她是吴家的养女,她的生父原是我公公的堂亲,夫妻二人在挽挽年幼时送她去深山高寺时遇了劫匪,为保护挽挽,他们和劫匪同归于尽。吴府那些个人却皆说是挽挽克死的父母,因为她八字太糟……”她抬起眸子,“初九,我说的这些对是不对?”

    我摇头,难过的说道:“我不知道,但应该是对的吧……”

    她轻叹:“人言之畏,又是寄人篱下,她性子变成这样也是有缘由的。”

    我吸了吸鼻子:“采衣,你待她很好,这是挽挽的幸事。”

    几缕“糖葫芦”的叫卖声传了进来,她循目望去一眼,双眉微拢,似风吹皱一汪春水,淡淡道:“可是后来,她的性子却大变了。”

    “……你知道原因么?”

    “似乎是我。”

    我不再说话,悲凉的望着茶盏上的青瓷碎纹。

    这一切该怪谁?

    始作俑者又要落到我月家头上了。

    “那日我去找挽挽看一批新缎,本是好好的,可是一个丫鬟不慎将茶水溅到了我看中的那匹缎布上,她便似着了疯魔,呵斥那姑娘下跪磕头,甚至……”她顿了顿,“她当时似乎还将茶水倒在了自己的鞋尖上,令那丫鬟舔干。”

    这着实太……

    我看向唐采衣,再低头看着自己。

    我们如此相对而坐,云淡风轻的讨论着别人,可我与她亦皆是会被戾气反噬,狂乱心智之人啊。

    她继续淡淡道:“那次被我劝阻下来了,我喝令所有人将此事瞒住,不准声张,接下去几日她倒也正常,可又有一次。”

    “似乎是个秋日花会,大约是在春明湖畔举行吧,城里好些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去了。我不喜热闹,不太爱和那些人来往,便带着两个女婢在一旁品菊。品的兴致浓郁时。那边传来纷争,我便看到挽挽将她向来害怕敬畏的二姐给推进了湖里,还极不像话的脱下自己的绣花鞋去拍打她的头。我匆匆赶过去时,那二姐被人救了上来,她却又搬起一盆花载砸了过去。再度将她砸进了湖里,额上还破了血。”

    “事后知道,挽挽那么气愤填膺是因为那二姐在别家小姐面前说我闲话,将我诽谤了一番,传入了她的耳中。”

    “挽挽很在乎你。”

    “对。”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不再静如深潭。而是一番苍远辽阔的千山万水,戚辛道:“初九,你发现了没有,这戾气会在何时反噬我们?”

    我微微一顿,她又道:“我意识混沌。浑浊不清,隐约记得你也曾在现场,似乎是你看中了一支糖人,结果她又发起了疯魔,有没有这事?”

    眼眶泛起了雾气,我点头,哽咽道:“有。”

    她轻叹:“挽挽也很在乎你……”

    眼泪跌出眼眶,直直滚下。

    我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那壶黄酒。当时她想买去给高晴儿和黄珞,结果因我不肯而引发了争执。

    我想起了元宝岛上时的最后一幕,是师父被人刺伤。鲜血染红了我的眼睛,接下去发生的什么,我全然记不住,可我从杨修夷和花戏雪那儿听到了我的疯狂。

    还有唐采衣,我看向她,昨夜发生了什么。她也记不住了吧。

    那姑娘一剑刺来时,她直直挡在了我跟前。还有那胖子的那颗头颅……

    何为凶戾之气?

    因为有在乎。

    就如鬼魄,它们存于世是因为强烈的不舍。对爱恨的不舍。

    师公不止一次同我说,鬼魄多可怜孤苦,为盛世之下的悲悯孤魂,应予以慈悲之怀,能助其往生便尽量一助。

    支撑鬼魄的是一种执念,执念越深,则戾气越凶。

    因为有在乎。

    我抹掉眼泪,低低道:“挽挽的来世,定是幸福快乐的。”

    门在这时被轻轻叩响,很好的修养,唐采衣过去开门,是拎着大包小包的卿老婆婆。

    她朝我看来一眼,眸色微变,转身关门后走来:“怎么初九,不能见情郎,伤心的哭了?”

    唐采衣接过她手里的一些东西,语声清冷:“她想挽挽了。”

    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略显冷漠。

    我别过头,看向窗外,听得慵懒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卿萝伸手在我肩上散漫的拍了拍,语调轻快:“老实说,吴挽挽的死我是有错的,可我不是无心的。不过毕竟是条人命,我说抱歉也无济于事,但想让我赔命更是不可能,所以啊,你自个儿慢慢哭吧。”

    说着转身走开,去翻捡她买的东西。

    唐采衣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转目看我:“初九,饿了么?”

    未待我说话,卿萝又道:“哦,对了,你喜欢的那些个东西在那个篮子里,你看着对不对你胃口。”

    唐采衣一顿,将那筐篮子提来,掀开遮盖,满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蜜豆糕,红豆糕,绿豆酥,梅花糕,雪蹄脆酥,芝麻玉蓉……

    每样不多,做工一看便是出自好几家,唐采衣过头去:“你走了多少路买的?”

    她抓起一包梅干悠悠啃着,走到窗边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慵懒斜靠,目光淡淡的投在窗外街道上,漫不经心道:“怎么?”

    “你怎么知道初九喜欢吃这些?”

    她朝唐采衣看去,闲闲道:“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想交你们两个也不奇怪啊,喏,给你买的那几套衣裳在那,你看着喜欢就收了吧,不喜欢扔了也没事。”说着又对我道:“初九,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工?”

    我烦躁的垂下眼睛:“你烦死了。”

    “呵,小命捏在我手里还敢这么对我的人也就你了。”

    我拖着被子起身往床上挪去:“采衣,我再睡一觉。”

    唐采衣走来:“初九,吃些东西再睡吧。”

    我摇头:“我不吃她的东西。”

    “吃一些吧,左右都是食物,买也买了,不该浪费。”

    卿萝冷哼,淡淡道:“初九,你真的不能同我做朋友?”

    我过头,冷冷的看着她的眼睛:“我才没有那么宽的心同一个差点要我命并以血印威胁我的人做朋友!挽挽虽不是你直接害死,可如果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将挽挽那具孱弱之躯带进龙潭虎穴中去,挽挽会死么?”

    室内一时静下,卿萝仍是斜依门窗,眉梢微微挑起,显得额头沟壑深深。

    良久,她扯扯嘴角,冷然道:“是么?可如果不是我,唐采衣今时今日还是具行尸走肉吧?反正吴挽挽迟早也得死,死前将身体交给唐采衣寄宿,换她千千万万个来世,不是件积阴德的善事么?”

    唐采衣微微一僵,我从被褥下伸手握着她,冲卿萝冷笑:“你为人如何我本不予置喙,可是你这样为自己的恶行狡辩着实可恨。你心性狠辣歹毒,自私的可怕!挽挽一事我们暂时不论,你当初曾要放火烧死采衣你可记得?还有玉弓,她的手指是被你剁得,她正值芳华却被你破了相,你可想过她这一世如何过活?更别提如若不是玉弓舍身救我,我田初九今日也是魂飞魄散了吧!你这样待人,还有脸想与我和采衣为友,你这脸皮真真比这阿婆的驼背还厚!”

    她勃然大怒:“田初九!”

    我挑眉:“怎的?恼羞成怒了?”

    话未说完,一张凳子“啪”的朝我的脑壳砸了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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