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薄暮,这样的阳光却让我觉得温暖无比。

    穿着一件从浣衣女那儿偷来的粗布麻衣,我沿着安生湖畔往上游走去,不晓得去向哪里,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地狱。

    但毕竟好久没有脚踏实地,几乎连如何走路都要忘却,走了不到两里便因不适走路而坐在路边休憩。

    想想如今模样,应是七分像鬼,三分像狗,偏巧路上行人出奇得多,每个都是病容状态,三三两两,与我相比,兴许还不如。

    靠着梧桐树仰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西边云彩,恍如隔世的苍凉在心底渐次攀升。这时就想说些什么来表达一下情绪,表情却麻木的可怕。就连从湖底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我也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喜悦,悲喜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长久的困乏疲累让我很快入睡,却没有想象中睡得踏实,许多从未见过,或者说被我遗忘的画面像是塞包袱一样纷纷挤入,胀得我脑袋生疼。

    最先映入脑海的是那片我再熟悉不过的油菜花田,梦里高大男人的面貌终于被我看清,剑眉英挺,五官硬朗,气质刚毅,那是我的爹爹,伟岸的像是一座山,而我是他拼命呵护的山间精灵。他最爱将我举起跨坐在他后颈上,年幼的我抓着他的头发奶声奶气的让他东南西北到处乱走,沿着阡陌纵横的田间小道,一直走向夕阳沉幕。他给我唱歌,清越的声音哼着乡间曲调,随着傍晚清风被吹响遥远的天边,这时,画面里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黄绿拼色对襟布衣,遥遥的呼唤我们去吃饭。

    那个年纪的我那么调皮捣蛋爱闯祸,爹爹会厉声呵斥我,转头却在娘亲面前替我说话,然后跟我一起灰溜溜的低头挨娘亲的训骂。背地里却偷偷朝我瞄来一眼,和我一起耸肩偷笑。

    每次我一哭,他也是最有办法逗我开心的人,扮鬼脸,捏鼻子,让我扯他头发胡乱抓。娘亲怪他把我宠坏了,爹爹却乐呵呵的抱起我,在我脸上亲了又亲,宠溺的说道:“女儿就是用来宠的。”话音刚落,俊朗的眉目就被我用肉呼呼的小手再一通惨无人道的蹂躏……

    一梦睡了好久。再醒来不知又过了几日。满脸都是泪水。呆愣的望着远方旷野发了好久的呆,然后重新爬起赶路。

    如今一无所有,唯剩时间,但我如此短命。六年已被虚耗,实在不愿再浪费宝贵的光阴。身上肩负着这么多,不能手刃仇人,我宁可重受湖底万死的轮之苦。

    一路往上,走了半日终于感觉到了饥肠辘辘,脱离了焚玉醉云阵,再不进食可能会虚脱至死,左右举目后,转头去临近山郊摘了许多野果。

    抱着野果从山径直下。在拐过土丘时迎面而来一个端庄漂亮的女人,气质清许如水,一袭月黄色轻烟长衫,肩背低矮竹篓,手里握着一柄镰刀。面容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与我擦身而过时,她拉住我,声音清冷如泉:“姑娘。”

    我过头,她指指我怀里的野果:“这是浮华果,有毒。”

    低眉朝娇小玲珑的白色果子望去一眼,我点点头:“谢谢。”

    抱着果子就要走,她再度将我叫住:“这些果子卖给我吧,一文钱一个,如何?”

    终于从她的声线里将她认出,我看着她被岁月沉淀而越渐淡然的秀净脸庞:“你是孙神医?”

    “你认得我?”

    我顿了顿,伸手蓬头垢面的长发拨开,定定看着她:“你不认得我了么?”

    她抬起眼睛,秀眉微蹙,注视了许久,淡淡道:“我见过的人那么多,做不到每个都记住,怎么样,一文钱一个,卖是不卖?”

    我微微皱眉,心里生出许多怯意,但还是问了出来:“今年,今年是什么年份?”

    “崇琰二十三年。”

    身子陡然一僵,我呢喃重复:“二,二十三年?”

    她点点头,转过身去,边走边道:“这些野果你若有自己的用处,那便不卖吧,不过切记不要随意乱丢,路上流民颇多,很容易被人误食。”

    她越走越远,清淡声音仍在泠泠说道:“另外,姑娘你体虚宫寒,多穿些衣物吧,如若没有银两,可向东走上二十里,那边暖石庄里有专门接济穷人的处所。”

    她的清瘦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山坡上的葱绿繁树之后。而我还僵在原地,久久找不心绪。

    暮色四合,旷野星垂,晚风从林谷深处吹来,我终于又感到了冰冷的寒意,却是从心里发出。

    六年,竟然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潭底湖水不断让我窒息昏厥,重光不息咒却让我生生不息。我每时每刻都在重复着死去和重生,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我竟已承受了六年。

    而这六年,我认识的那些人事,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吧,而杨修夷,他,他应是成亲了吧……

    六年,可有孩子了?

    以为已心如止水,万念俱灰,终于又蹲下身,心痛如绞,潸然泪下。

    依着孙神医的话向东走了二十里,遥遥可见天岁山下无数村舍,向路人问来暖石庄所在,结果发现同去暖石庄之人竟有数百,转眼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往另一条官路走去。

    路上所听所闻,萍宵仍在大旱,七年无雨,西南六州城郭皆空,万里饿殍,千里赤地,百姓人肉相食,白骨蔽野,饥民涌入中原各地,如今天下物斛涌贵,米肉难求。

    这消息于我不知是喜是忧。秉着师公天下为大,苍生为尊的教诲,我应垂泪悲悯,可如若没有这萍宵大旱,让官府引安生湖水导入西南,也许我在安生湖底真的就此踏入了永生永世的不息轮里,万劫不复。

    抬头望着又要四合的天幕,心里那么难受,云影天光里薄弱的残阳快要西陲,接下去又是天地无人的孤独和寂寞。这种时候就特别想念一些人。想着他们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在某些时刻会不会忆起我。但同师父以往的那些徒弟一样,兴许我也变成了以往,只在重阳上元一些佳节时被他老人家偶尔提起。有句话是如何说的,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去闻旧人哭。

    其实这些画面,我在刚下山前就想过许久,那时所想,他们人生那么长。长至与天地同寿。而我终究不过只是一个数十载可活的短命鬼。可想归想。真到了这种时候,心里堆积的只有铺天盖地的辛酸和难受。无法接受,接受不了。

    绕过暖石庄,向北行路。苍松翠柏愈渐繁多,也渐渐听到了汤汤水声。

    如今应抛开一切凡尘俗世的杂念,专心想着为爹爹娘亲和族人们复丑,必须先调养好这具残破的身子,要找个地方落地生根,重头计划。

    因灾民颇多,所以我沿着临尘江旁的官道走了两日也没有官兵上来质问户籍文碟,相反在一些驿站口甚至还有人布施米粥,而那么怕冷的我。如今对滚烫的米粥竟产生了抵触,每次都要捧着坐在路边,等待江风吹冷。

    这一日,我如常坐着,汤粥的热气尚未消散。一个饿的皮包瘦骨的女人忽的跳上来抢夺。我自是不肯,争执间米粥尽洒,她夺走了空碗后仰头贪婪的舔着,舔了几下忽然暴怒,将碗走过来后,紧跟着扑过来打我。

    仓促间毫无防备,我被她摁倒在地,混乱撕扭中,我隔空抓起一块石头,朝她脑门上猛然砸下,她发出刺耳的惨叫,瘫倒在地,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朝四周溢开。

    这样的粮食争夺路上所见不下百余,我将带血的石头冷冷的扔在地上,转身要离开,却被这女人同行的老乡亲人们包围在中间。

    饥饿天灾下,世道人心尽化为灰飞,谁蛮力大本事高谁就是强者,道理规则皆由他说,所谓弱肉强食,哪怕一哄而上将我骨肉尽撕,饱餐一顿,隔壁施粥的官兵也不会出来管上一下。

    我微微后退,正准备以神思将周遭石子尽数移起,却在这时,有人推开人群挤入,是孙神医。

    她将药箱放下,蹲地为那个女人敷药包扎,顿了顿,抬起眼睛朝我看来,语声冰冷:“是你。”

    我看着她,以为她将我认了出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却厉声道:“几日前的野果,不是叫你不要乱扔么?”

    我摇头:“我没有乱扔。”

    “我在下山路上看到了果核,你可知浮华果会令人见血封喉?”

    “那是我吃的。”

    她勾唇冰寒一笑,说话间已利落的处理好了伤口,整理药箱后起身,淡淡道:“我本可以救你,但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语毕,转身离去。

    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如今浮生大劫,人伦纲常荡然无存,她江湖名医的身份此时怕是贵比皇帝,她若要救我脱离这群流民的围困,也许只用一句话就可以。

    可我似乎不太需要。

    以乱石开道,我很快恢复自由,在这群人的惨叫声中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同时也为自己如今神思的清澈感到不可思议。

    未出几步,忽的听到我的名字被人喊起,而我愣了许久才有反应,过头去,却见不知从哪跑出的一个披头散发,满脸黑泥的女人正在抢夺食物,周遭之人纷纷退开,不敢和她争抢。

    她恶狠狠的抬起头:“我就是田初九,你们谁敢碰我!”

    在我愣怔之时,孙神医抱着药箱疾步折返:“抓住她!”

    那个女人抬头朝她望去一眼,而后慌忙朝我的方向跑来。我探手抓住她胳膊,她身手不错,反手一扭便擒住了我的手腕,将我反背在后。我冷冷一笑,脚步莫名变得灵活,横扫她下盘,直接从她手中抽出手,抓住她头发往地上砸去,孙神医疾步赶来:“住手!”

    我如若未闻,抓起她头发又朝地上狠砸了一下,孙神医上来推我:“不要伤害她!”

    我反手推她:“滚开!”

    却没想到她的身体这么孱弱,被我轻轻一推就跌倒在地,再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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