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妙想悄立路边低眉垂睫默诵经文,陡听到这一声“曾渔有礼”,不禁身子一颤,倏地抬头,眼前的曾渔虽然风尘仆仆,依旧英气勃发,温和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觉得真诚可信——

    陆妙想瞬间失神,随即面如冰霜,转过身去背对曾渔诸人,念佛不止,摆明了不愿理睬曾渔。

    四喜也认得这美貌女尼啊,见少爷上前见礼,他赶忙跟上唱个肥喏:“陆师姑万福金安,小的四喜有礼了。”

    陆妙想是个善良知礼的女子,虽对曾渔有怨气,但书僮四喜可没得罪过她,当下回身合什念佛,向四喜点了一下头,又转过身去。

    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是午后赶到寄畅园的,送了一些广信府的土仪给严绍庆母亲曹氏,曹氏对他说已把他定亲之事告知了陆妙想,所以曾渔早有心理准备,当下又道:“陆师姑是去毓庆堂接婴姿小姐吗,小生正要去拜会方塘先生

    斜阳残照,晚风习习,陆妙想宽大的缁袍微微拂动,纤细娇柔的身体显得弱不胜衣,黑色圆领上露出的脖颈洁白颀长,依旧不回头,只是淡淡道:“曾公子,我们各行各路吧。”站在那里不动,意思是让曾渔他们先走。

    从寄畅园跟随曾渔来介桥的有严绍庆心腹严健和樊护院,见曾渔受窘,二人也难免尴尬,严健道:“曾先生,我们先走吧。”

    曾渔也知此时无法向陆妙想多解释什么,只好道:“陆师姑,那在下先去村子了,这次来分宜路过金溪青田村时,特意去村里拜访了几位陆氏族人,还带来了一些金溪土产,等下给陆师姑送去。”说罢,牵着马缓步走过,心里颇不是滋味。

    走过村口的石板桥,夕阳余辉被村中那些参天的古樟遮挡,暮色如寒鸦展翅飞掠而下,不断有村民向曾渔作揖问安,有的村民还跟在曾渔身边仔细询问曾渔去年遇贼之事,啧啧惊叹不已。

    来到严氏族学毓庆堂时,学堂已散学,学生们听说曾先生来了就都聚在大门外的樟树底下等着,见曾渔过来就蜂拥而上团团围住,施礼问好,极是热情。

    年已十六的严绍庆矜持一些,虽然很高兴,却没有与其他严氏子弟那样拥挤到曾渔跟前,他与堂叔严世芳立在堂前台阶上,含笑看着曾先生被团团包围的样子。

    严世芳终于发话了:“好了好了,不要再缠着曾先生了,你们都各自家去吧。”

    学生和村民们稍稍散去,曾渔这才与严世芳、严绍庆叔侄见礼寒暄,严世芳吩咐仆人速速赶回瑞竹堂让家里多准备两个菜,他要与曾渔小酌长谈。

    曾渔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婴姿,便跟着严世芳往瑞竹堂行去,走过大樟树,他注意严世芳的幼女严宛儿边走边回头看,也便转头看去,正看见毓庆堂大门边露出一张少女娇美的脸,惊鸿掠影般倏忽隐没。

    那就是婴姿,看到曾渔到来,并且好端端的没有受到山贼的伤害,风采犹胜往昔,婴姿心里很高兴,她并没有因为曾渔已定亲而怨恨曾渔,只是看到其他学生围着曾渔欢声笑语的热闹劲,她却再不能如以前那样相见,这才觉得伤

    见曾渔随方塘先生走了,婴姿慢慢踅回毓庆堂后门,姨母陆妙想已经候在那里,婴姿道:“娘,曾先生回来了。

    陆妙想点了下头,帮婴姿捧过书匣子,转身往回走,语气平淡道:“曾先生是来此与绍庆他们会合的,近日就要赴南昌,以后应该是不会来了。”

    少女婴姿“噢”的一声,跟在姨母陆妙想身后出了村子,不远处枫林树梢还沾染着夕阳的余辉,呈现一抹淡淡的红,这两个极美丽的女子慢慢走进那片枫林。

    曾渔和严世芳在瑞竹堂饭厅用晚餐,严绍庆也在这边,叔侄二人少不了要先询问曾渔年前回乡遇贼的经历,曾渔大致说了,严世芳赞曾渔足智多谋,严绍庆更是对曾渔曾先生佩服不已;

    又说起曾渔定亲之事,严绍庆不无惋惜地道:“家父的意思是曾先生明年中了进士,那就可以娶小姿妹妹——”

    “不说这个了。”严世芳打断严绍庆的话,曾渔都已经订婚了,再说这些有何益。

    曾渔道:“婴姿小姐美丽娴静,诚然是难得的好女子,只是在下教过她几日诗书,初见她时她也还年幼,所以并无爱慕之心,倒是有兄妹那般的温情,就好比我与绍庆公子这般投缘,而且在下门第寒微,严侍郎许我考中进士方可迎娶婴姿小姐这无异于让我挟泰山超北海,科举艰难,多少饱学才智之士困于场屋难以得志,我何人哉,就想乡试、会试连捷”严世芳、严绍庆叔侄哪里知道他曾九鲤真正爱慕的其实是陆妙想啊。

    听曾渔说及科举之难,严世芳深有感触,他连参加今科乡试的资格都没有考取到,岁月蹉跎啊,不禁喟然叹道:“是啊是啊,科举求功名难矣哉难于上青天。”

    严绍庆真是一心想做曾渔的大舅子啊,说道:“家父虽说要求曾先生考中进士,但只要曾先生今年乡试能中举人,再由叔父还有我母亲美言一番,婚事还是大有希望的——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必说了,学生敬曾先生一杯,恭祝曾先生今科乡试高中。”

    自从严绍庭去了南京,钤山堂的勾心斗角也就没有了,长期被严绍庭压制的严绍庆心情日见开朗,神情言语都活泛了许多,不再是曾渔初见时那个表情阴郁的少年了。

    说及去南昌之事,严绍庆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曾先生一到,随时可以启程。”

    严世芳道:“曾生从信州长途至此,旅途疲惫,当然要休养数日再赴南昌不迟。”

    这夜曾渔就在钤山堂歇宿,半个月赶路也的确辛苦,洗浴罢与严绍庆闲谈一会后便去休息,照例行八段锦和服内元气法,解衣入眠时万籁俱寂,这古朴的乡村也在浓厚夜色下的包围下沉沉睡去了,曾渔却是没有睡意,看着窗隙漏进来的几缕月光,起身推开窗子隔扇,疏星淡淡,半轮明月已西斜,想象月光下的枫树湾那几间木屋应是极幽静的吧,陆妙想和婴姿不知入睡了没有,离村索居真是太冷清了——

    曾渔双手抱头而枕,想着黄昏时陆妙想对他的冷淡,心里是百感交集,真想这个时候就跑到枫林小屋去见陆妙想,可是又解释什么呢,他自感没有做错什么,婴姿年龄还小,更不是他想娶就能娶的,因为严世蕃明显看不起他,明年就要考中进士那是白日做梦,当然梦想成真也是有的,只是实在有点渺茫,他母亲可是为他的婚事着急了,在大明朝二十一岁的男子还没有成婚或者定亲实在是不对劲了——

    他没有错,陆妙想和婴姿当然更没有错,谁错了?错的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黑暗中曾渔嘿然一笑,调摄心神,慢慢睡去。

    次日一大早曦光初现,曾渔就起床洗漱,在庭院中练了一遍八段锦,又打了几路祖传散手,这时严绍庆也起身了,待曾渔练罢,问:“曾先生练的是什么?”

    曾渔道:“我曾家祖辈一直都是走江湖讨生活的风水地理先生,这是祖传的几路散手,遇小毛贼可以打跑。”

    严绍庆道:“那请曾先生也教教我。”

    曾渔笑道:“你学这个做什么,方塘先生和令堂会埋怨我误人子弟,八段锦勤加练习,能强身健体就好。”

    严绍庆喜滋滋道:“我正要向曾先生说呢,自曾先生教我八段锦导引术以来,起先数月并没什么长进,新年后某夜忽然心领神会,近来自感精神健旺,饮食都增加了好些,家母都说我面色比以前好看了,个子也长高了。”

    曾渔心道:“这真是八段锦的功劳吗,你新年十六岁,饭量增、血气旺、长个子这很正常。”点头道:“甚好,这个要持之以恒。”说着抬头看看天色,又道:“绍庆公子陪我去一趟枫树湾吧,我这次来分宜途经青田时曾与陆氏族人一晤,陆氏族人托我带话还有一些金溪土产给陆娘子和婴姿小姐,还有,有些事我还要向她们解释一下。”

    严绍庆神色也郑重起来,点头道:“我陪曾先生去,现在就去吗?”

    曾渔道:“嗯,现在就去。”吩咐四喜把那些金溪土仪带上,计有黄栀子、藕丝糖、麻姑枣、清明白茶若于,还有白舍窑茶具一套。

    严绍庆叫了心腹健仆严健随同前往,四个人出了介桥村往枫树湾行去。

    朝阳尚未升起,晴空一碧,春风骀荡,田野上的油菜花明黄灿烂,清澈的介溪水潺潺流淌进枫树湾,四人缘溪行,过严氏废祠,前面便是独木桥,正见婴姿提个木桶在溪边挽水,时辰尚早,婴姿尚未梳洗,乌黑细密的长发披散在腰臀间,提水的动作婀娜有致,奇妙的是还有两只蝴蝶绕着她翩跹飞舞,婴姿不忙着提水回屋,嘬唇对着飞到她面前的蝴蝶使劲一吹,那只蝴蝶被吹得飘飘欲坠,将落至水面时又翩然飞起——

    微笑着的婴姿一抬头看到突如其来的曾渔四人,不禁大吃一惊,已经盛满水的木桶从手中滑落,滚到小溪里,严健赶忙脱了鞋挽起裤管踏入溪中把那木桶捞起来,走上对岸,曾渔、严绍庆和四喜这时也都从独木桥上过来了。

    婴姿向曾渔和严绍庆施礼,俏脸绯红,有些惊慌失措,觉得自己尚未梳洗的模样让曾渔他们看到很难为情,简直要哭出来。

    曾渔忙道:“婴姿小姐你先提水回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一会。”

    婴姿答应着,慌里慌张提着半桶水回木屋去了。

    严绍庆对曾渔道:“曾先生,我与严健在溪边走走,就不去木屋见陆姨和小姿了。”说着,招呼严健与他过独木桥,往严氏废祠方向漫步而行。

    曾渔主仆候在独木桥畔,过了不到一刻时,婴姿就快步过来了,这少女已把长发梳好结成双鬟,不施脂粉,清水芙蓉,神情羞涩,恭恭敬敬道:“曾先生,我娘请你们去——绍庆公子呢?”

    曾渔道:“绍庆在溪那边散步。”

    婴姿“噢”的一声道:“曾先生随我来吧。”好象曾渔是第一次到这枫林木屋一般。

    四喜提着一大篮子金溪土产跟在少爷身后,他现在已经明白少爷与眼前这位美丽少女的关系了,心道:“少爷已经与龙虎山张家小姐订婚了,不能娶你为妻了,唉,可惜可惜,做妾嘛只怕你严家不肯。”

    来到木屋柴扉外,就见陆妙想立在屋檐下,未戴布帽,乌黑的发茬隐隐泛着青光,光头甚美,神情不怨不怒,有些淡漠,四喜先上前行礼,把竹篮搁在台阶下,先是退到柴门边,再退到柴门外,立在一株槐树下,背对着木屋,心里想着不知少爷会与陆师姑和婴姿小姐说些什么,不料婴姿也走出竹篱墙,向他点头致意,走到另一边去了。

    木屋小厅,陆妙想请曾渔坐下,烹茶相待,却是不怎么说话,只是问:“我叔父从饶州回来了吗?其他族人都还安好否?”陆妙想的叔父去年初秋就去了饶州,陆员外次子任饶州通判。

    曾渔道:“青田陆氏族中别无他事,令叔还在饶州,只是听说得了风痹之疾,行动不便了。”

    对那个把她姐妹推入火坑的的叔父,陆妙想已无亲情念想,得知叔父偏瘫了,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少同情,淡淡道:“曾公子请回吧,多谢曾先生带来的故乡土产和我族人的消息,多谢。”说着,合什敬礼,送客了。

    曾渔坐着不动,说道:“我答应过陆娘子的事从未忘记。”

    陆妙想原本神情淡漠,语气平和舒缓,不显任何愠怒,曾渔这句话却好比于柴烈火,让她情绪一下熊熊燃烧起来,两条好看的柳眉斜斜挑起,秋水般莹澈的双眸瞪起,声音低沉下去:“你既已辜负我家小姿,为何还要提曾经的许诺”

    曾渔道:“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陆妙想略显苍白娇弱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强抑住恼怒道:“曾公子此言是何意思?”

    曾渔道:“那夜在介溪畔我答应过陆娘子什么,陆娘子还记得清楚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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