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孟祈一直将陆明萱一行人送到了城外的十里坡,眼见天已大亮,虽理智不停的告诉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是时候该回去了,等着自己做的事情还很多,但握着缰绳的手却自有主张,根本不想调头回城去。

    还是陆明萱强忍离愁与不舍催了他好几次,陆明芙也在一旁再四保证一定会照顾好陆明萱,请他放心后,他方深深看了陆明萱一眼,调转马头,“驾”的一声踏上了回城的路。

    却不想他方牵着马进了阜成门,便被四个身着一色麒麟服的金吾卫给拦住了去路,打头一个还皮笑肉不笑道:“锦衣卫的凌大人是吗,皇上有旨,即刻虢夺你正四品同知的官位,打入诏狱等候发落,请罢!”

    “什么时候,锦衣卫的差使轮到金吾卫插手了,几位莫不是瞎充字号的罢?”与凌孟祈一道的孟行云立刻还以皮笑肉不笑,说话的同时,眼睛已在不着痕迹的四处逡巡,想看看四周还有没有其他人埋伏,自己和凌孟祈若是不肯束手就擒的话,胜算能有几分。

    凌孟祈如何不知道孟行云打的什么主意,区区四个金吾卫,他要全身而退易如反掌,问题是脱身容易善后难;且他心里另有打算,是以同知的身份还是以人犯的身份去诏狱于他来说差别并不大,他在诏狱经营了这么久,安国公等人就算是强龙,尚且一时压不了他这条地头蛇,何况他们是龙是虫,很快便会见分晓了!

    “不要冲动,我自有主张。”凌孟祈微动嘴唇,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制止住孟行云后,才看向方才说话的那个金吾卫道:“你说皇上有旨,不知是白纸黑字下的圣旨,还是口谕?我再怎么说也是四品大员,你们想要办我,总要有凭据罢!”

    对方立时一脸的不屑:“就凭你区区一个四品同知,皇上要办你还需下圣旨?口谕足矣,你莫不是想抗旨不成?”

    凌孟祈道:“抗旨自然不敢,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这便同你们走便是。”说着将缰绳扔给孟行云,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立刻离开后,便反客为主,从容不迫的越过那四个金吾卫,径自往诏狱方向走去。

    倒弄得四人怔了一下,随即才回过神来,忙忙拔腿撵了上去。

    彼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依照惯例,乾元殿正殿的早朝早该散了。

    但今日的早朝却一时半会儿且散不了,不为别的,只因大家都没见到皇上,没见到皇上也还罢了,皇上再是天子说到底也是凡人之躯,人吃五谷杂粮,又岂能有不生病的?皇上偶尔龙体抱恙,不能上朝也是情理之中之事。

    可随即皇上身边自来最得用最信任的高公公却大声宣读了三道圣旨,包括‘废太子慕容恒,赐鸩酒,其妻张氏赐白绫,上下尽诛’、‘首辅张光玉赐死,全家尽诛’、‘昌国公父子赐死,全家尽诛’、‘原金吾卫指挥使施谦下诏狱,由安国公徐晋年暂代金吾卫指挥使一职,兼锦衣卫指挥使’、‘立皇长子慕容恪为太子,七日后举行禅位大典’……哪一件事单独拧出来都足以震惊朝野,让人胆战心惊,何况如今这么多件事还全部赶到了一块儿!

    满朝文武瞬间噤若寒蝉,尤其是在听高玉旺尖着嗓子说完:“四更时分,庶人慕容恒,罪人张光玉、贺昭贺知行父子俱已伏诛!”后,不论是昨儿夜里便约莫知道京城即将大变天的人,还是什么都一无所知,直至方才听完圣旨才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均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大皇子在丹陛之上居高临下的将文武百官的反应看在眼里,眼里的自得瞬间满得要溢出来,他就说这天下哪有真正不怕死的人,早知今日,他一早就不该对这些人这么客气!

    徐晋年站得离大皇子最近,自然将他的得意洋洋都尽收眼底,不由暗自骂道,真是蠢货一个,这时候你不是该摆出一副痛心疾首,受之有愧的样子来吗,这般喜形于色,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是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你这太子之位得到的不光彩吗?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劝大皇子,只得以眼神示意他,别太得意忘形了,毕竟如今他还只是太子,还没有真正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好在大皇子到底还没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接收到徐晋年的脸色,他心里一激灵,立时便换上了一脸的痛心疾首,道:“父皇向来对庶人慕容恒寄予厚望,排除万难也要立他为太子,谁知道他却不知足,竟连多等些时日都等不得,做出杀父弑君之事,实在罪大恶极。孤自知愚钝,不堪大任,可眼下父皇病倒,孤少不得也只能站出来勉力为父皇分忧了,还请众位臣工如辅佐效忠父皇一般,辅佐效忠于孤,君臣同心,让大周江山永继,千秋万代!”

    这番话倒还算说得可圈可点,徐晋年心里暗暗满意,第一个跪下山呼起来:“臣誓死效忠皇上与太子殿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急于将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正式定下来,如此接下来几日再发生变故的可能性也将小得多。

    见安国公先跪下了,人群里陆陆续续也有人跪下了,以以前便追随安国公,之后被皇上打压得在朝堂几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十来名臣工为主,本来他们都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很快皇上就该收拾到他们头上,虽不至于杀他们的头,至少也要将他们举家流放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天上忽然就掉下来这么大一块馅饼砸中了他们!

    还有就是少数从来不拉帮结派的中立派,反正谁当太子于他们来说都没太大区别。

    只可惜这一部分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臣工仍是站着,虽不敢直言质疑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反抗的态度却十分明显。

    大皇子见状,一双因常年沉溺于酒色,又被磨光了斗志,早浮肿浑浊不堪的眼睛里霎时满是戾色,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陆文廷的身上,打算拿自己的大舅子开刀,以杀鸡给猴看,反正他早对定国公府的所有人都恨之入骨了。

    徐晋年到底更老辣些,知道眼下不是一味逞凶斗狠的时候,因忙严厉的看了大皇子一眼,然后又看了高玉旺一眼,示意高玉旺也跪下参拜太子,让那些不服气的臣工们知道,立大皇子为太子,真是圣意。

    高玉旺无奈,只得跟着跪下了,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下文武百官跪下的人就有一大半了,毕竟高玉旺不管是出于自己的本意还是身不由己,他的态度的确很多时候代表的便是皇上的态度,或者说他的处境也代表着皇上现下的处境,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千里做官,为的是让自己和家小的日子更好,不是为了白白送命的!

    大皇子眼里就又有了得色,尤其是在看到端王也在跪下的人们当中后。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站着的臣工里就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高声说道:“微臣启奏,求见皇上!”

    大皇子面露愠色,想斥责说话的人,一时又想不到对方是谁,徐晋年见状,忙说道:“何大人方才没听见吗,皇上气急攻心,龙体抱恙,如今正在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将息,何大人若是有事启奏,可先递奏折,待御笔朱批!”

    一边说,一边已将何大人恨了个臭死,敢坏本国公的大事,看事后本国公怎么收拾你!

    何大人却昂然不惧道:“圣上昨日还龙行虎步,如何短短一夜便病重至厮,连床都不下来?偏又在这个当口上,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旁的变化也还罢了,太子却是国之根本,不亲耳听到皇上金口册封大皇子,请恕微臣不服!”

    “大胆!”一语未了,大皇子已怒声喝道:“你这是在质疑孤这个太子来得不光彩吗?”

    何大人夷然道:“臣可没说过这样的话,是大皇子自己说的!”

    “你!”大皇子一时语塞,铁青着脸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何大人才好。

    徐晋年气得够呛,暗骂这才真是百无一用,旁的事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吵架也吵不过别人……只得自己出马,似笑非笑道:“听何大人的意思,竟是视皇上的圣旨若无物,定要亲耳听到皇上说话,才肯相信圣旨乃是出于圣意了?那本国公可以代你向太子殿下求情,容你亲自面圣,只是若龙体因此有个什么好歹,那责任就不是何大人你区区一个侍郎担当得起的了!”

    何大人闻言,先是面露犹豫之色,但很快那犹豫便或作了毅然,朗声道:“臣一片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今日也不过是想求一个口服心服,若圣躬真因臣执意求见有个好歹,只要能求得一个明白,臣死而无怨!”

    这话说得铿锵激昂,令听者是热血澎湃,当下便又有四五个臣工站了出来,齐声道:“我等请求与何大人同往面圣,只要能求得一个明白,死而无怨!”

    这下不止大皇子光火,徐晋年也忍不住火大起来,这些可恶的文官,就爱认准了死理不放,若不是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他早让人将他们拖出去砍了,又何须在这里与他们废话?

    可何大人等人的要求合情合理,他一时也再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拿眼看高玉旺,令高玉旺去应付他们。

    高玉旺只得道:“皇上登基至今十六余载,自来勤政爱民,除非病得真起不来床,众位大人何曾见皇上缺席过早朝?今日不出席,自是龙体实在不能支应了,毕竟皇上再圣明,首先也是一位父亲,庶人慕容恒做出杀父弑君的事,皇上又岂能不生气伤心?何大人为人臣者,对皇上却连最基本的体谅都没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底将皇上至于何处,又将天家威严至于何处!”

    高玉旺这番话实在说得漂亮,以致何大人半晌方勉强挤出了一句:“臣自然是将皇上放在心上,臣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一个明白而已……”

    “何大人到底想求一个怎样的明白,难道事情还不够明白吗?”话没说完,已被徐晋年冷哼着打断,“何大人这般僭越罔上,诘语厉声于朝堂之上也就罢了,还一再的为难皇上的贴身内侍,分明就是没把皇上放在眼里,还敢说将皇上放在心上,如此口不对心,该当何罪!”

    何大人满脸的气愤,正要再说,一直没开口的端王忽然说道:“皇兄,何元信僭越罔上,依臣弟说,很该摘了他的花翎顶戴,以儆效尤的!”

    大皇子就笑了起来,“三弟所言甚是,来人哪,摘去何元信的花翎顶戴,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便有两个金吾卫应声进来,将何元信押了出去,何元信自然不服,挣扎着大叫起来:“臣不服,太子之尊,乃国之根本,如何能轻言废立?首辅府与昌国公府几百条人命,又怎能如此草菅?大皇子与安国公想效曹孟德挟天下以令诸侯,臣第一个就不服……”

    说着,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当是被人拿什么堵住了嘴巴,但他方才说的话,却如本已发了芽的种子被洒进了肥沃的土壤里,很快便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的再也根除不去。

    大皇子与徐晋年都有些气急败坏,可现下若是再传令杀了何元信,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舅甥二人只得当没听见这番话一般,大皇子因吩咐高玉旺:“问问臣工们可还有本要奏,有本即奏,无本退朝!”

    高玉旺应了,正要唱喝,端王已先笑道:“论理父皇病重,臣弟不该前去打扰的,但父母生病时做子女的侍疾于床前也是本分,不知皇兄可介意让臣弟去凤仪殿探望父皇,再给母后也请个安?”

    大皇子自觉才承了端王一个不大不小的情,拒绝的话便不好说出口了,但他再蠢也知道眼下皇上的样子绝不能让任何其他的人瞧见,因一脸为难的道:“孤自然是不介意的,可太医说了,父皇眼下只宜静养,要不,等过几日父皇龙体有了起色,三弟再去探望不迟?”

    端王闻言,立时一脸的落寞:“臣弟只是想略尽孝心而已,既然皇兄说父皇只宜静养,那臣弟就几日待父皇龙体有所好转后,再去探望罢。”一边说,一边趁众人不注意,向自己的人使了个眼色。

    便有臣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道:“不让臣工们见皇上也就罢了,如今端王殿下请求见父皇,竟也不准,看来方才何大人那句‘挟天下以令诸侯’,并不是空穴来风啊!”

    又有人附和道:“皇上有多器重废太子人尽皆知,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说废就废,即便废太子真做了杀父弑君之事,皇上也未必就会取其性命,至多圈禁终身罢了……说杀就杀,倒像是急于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一般!”

    更有人叫道:“臣等誓死请求面圣,只要能面圣,丢官下狱甚至身首异处都在所不惜!”

    渐渐十几个声音汇集成了一个声音,虽论人数只占满朝文武的十中之一,却让大皇子与徐晋年面色大变,束手无策。

    在满殿越来越紧张的氛围当中,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高叫道:“太后娘娘驾到——”

    文武百官忙应声回头望去,果然就见一身大红九凤归仪朝服的罗太后扶着个内侍,被簇拥着缓缓走进了殿中,虽面色稍显苍白,人也稍显憔悴,却不失威仪与气度。

    “参见太后娘娘!”文武百官忙纷纷拜了下去。

    罗太后并不叫文武百官起来,只朗声道:“哀家一介女流,本不该扰乱朝纲的,但哀家既忝为皇太后,尚为母仪天下,那维护君上便是哀家义不容辞之任!哀家方才在后宫都听说了,文武百官都质疑皇上的圣旨,不服恪儿这个新晋的太子,誓死也要请求面圣,哀家如今也不想多说,只想问文武百官一句话,你们这样僭越罔上,当真是出于一片公心,还是出于自己见不得光的私心?”

    顿了顿,“哀家也不想理会你们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了,如今哀家就站在哪里,哪些人不服气恪儿,仍坚持要面圣的,大可站出来,哀家亲自领着你们去面圣,哀家倒要看看,面圣之后,皇上到底还容得下容不下你们这群僭越罔上之辈!”

    方才还叫嚣着誓死面圣的十几个臣工便再叫不出来了,大皇子与安国公还可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后娘娘却是皇上的亲娘,怎么可能也做出这样的事?便是太后娘娘也受了胁迫,只要他们没有真凭实据,那大皇子便占足了大义,他们能奈他何,指不定反先将自己陪了进去!

    一场近乎于闹剧的大朝会至此方算是接近尾声了,满朝文武不管是真心悦诚服,还是迫于形势不得已为之,最终到底还是对着大皇子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认了其为大周新的储君。

    新科太子慕容恪难免喜形于色,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坐上这个位子了,却没想到,人定胜天,该是他的,终究还是回到了他手上。

    因此一回到凤仪殿,听得徐皇后还在配殿休息,他便兴冲冲的往配殿去了,既是为向母亲证明自己没她素日骂的那般没用,想一雪前耻,也是为了与母亲一块儿分享自己的喜悦。

    徐晋年却叫了陆明凤至外面的芜廊说话:“……方才是大皇子妃,哦不,如今臣该叫太子妃了,是太子妃及时将太后弄去乾元殿的?幸好太子妃当机立断,不然指不定这会儿我们都还在跟那群讨厌的苍蝇歪缠。”

    陆明凤笑道:“什么太子妃,若不是舅舅,太子殿下又岂能梦想成真,我又岂能夫荣妻贵跟着成为太子妃?舅舅的大恩大德,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只我终究只是一介女流,等婉妹妹顺利生下孩子后,我要倚仗舅舅的地方只怕还多着呢,还请舅舅届时一定要能者多劳才是。”

    她口中的‘婉妹妹’就是徐家送去大皇子府的两个旁支姑娘其中的一个。

    至于方才及时将罗太后弄去乾元殿坐镇,自然也是她的手笔,指望徐皇后,早前没准儿还能指望得上,如今她既受了伤,精神不济,又因恨了多年的人终于落入了她手里,以为自此高枕无忧,警觉心与应变能力都锐减,若真事事都指着她,没准儿什么时候他们便前功尽弃了,那才真是悔之晚矣!

    徐晋年也笑:“良禽择木而栖,太子妃但有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心里却在冷笑,这么野心勃勃又心计重重的人,他与她合作,岂不是摆明了是与虎谋皮吗,他才没那么傻,不过一开始少不得要与她合作,且虚与委蛇着罢。

    陆明凤眼里就飞快闪过一抹得色,但转瞬已一脸的肃色,低声道:“我听说方才牵头反对太子殿下的人是兵部一个姓何的侍郎?不知舅舅可曾想过,或许姓何的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而是受人指使的呢?毕竟卫大将军手握大周一半以上的兵权这么多年,门人故吏一定少不了,我们可不能辛苦一场,到头来却白为他人做了嫁衣啊!”

    徐晋年闻言,咝的一声,也严肃起来:“太子妃不说臣还不觉得,您一说臣便想起,方才说话的人,好像多多少少都能与端王扯上点关系……看来少不得要请太后下一道懿旨,让端王妃带着儿女进宫来侍疾了,整好端王想一尽孝心,那我们便成全了他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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