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陈文港回家路上,霍念生忽然问:“如果你有特别讨厌的人,会不会想报复对方?”



    这问题不能不说耳熟。陈文港扭头看他,慢吞吞问:“哪种讨厌?到了要报复的程度?”



    “没什么——我觉得你不会。”



    “为什么?”陈文港莞尔。



    “没看过好莱坞电影么?好人不会干跟坏人一样的事,不然就不叫好人了。”霍念生煞有介事,“你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天不会舍得不给你安排个好结局的。”



    陈文港愣了愣,望着窗外,没有接话,心里泛起莫名的情绪。前世和今生,像做点心时一层套一层的面团,有些地方被揉到一起,有些地方则泾渭分明。



    终于霍念生把他放在郑家门口:“到了。”跟着下来,在鬓边亲了一口:“包接包送。”



    这个愉快的周末也就这样结束了。



    商务车再一次开出去,后视镜里,陈文港一点点变小。霍念生看到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栅栏门口,冲汽车离开的方向招了招手,过了几秒,才转身去按门铃。



    正是晚上八点多钟,庭院昏暗,一路无人,只后面的厨房里隐隐传来忙碌的动静。



    陈文港进了门厅,脚下差点踩到个东西。定睛一看,一只张着大嘴的黄色尖叫鸡。



    这傻头傻脑的玩具做出呐喊的样子,和郑宅格调高雅的装潢全不相符。



    他噗嗤一笑,弯腰捡起,用力捏下,终于让它如愿以偿发出一声怪叫。



    这魔性的叫声把帮佣阿梅引了来,也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趁着没人,过来一起捏了几下解压:“这是宝秋小姐给宝宝买的,多搞怪呢,肯定是yoyo衔出来的,天天藏来藏去。”



    “家里其他人呢?”



    “这个点老爷陪太太去散步了,一会儿就回来。宝秋小姐和茂勋少爷参加朋友生日宴会。”阿梅看他一眼,“玉成少爷……这周末也在加班。他现在挺忙的。”



    陈文港知道这回事。



    自从新加坡谈航线回来,郑玉成进入一个无我的工作状态。他似乎把自己逼得很紧,回家总是疲惫的模样,性子倒眼看着慢慢定下来。郑秉义认可他的上进,也和他谈过几次。



    与此同时,霍美洁带来的这个生命,似乎给家庭关系带来某些微妙的转变。



    一方面她忙着安胎,又有丈夫呵护陪伴,暂且没什么精力再搭理郑玉成,另一方面,郑玉成对这个小的没有像所有人甚至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抵触,它太小了,小的不成威胁。



    甚至有天带回一套动物科普读物,说逛书展时觉得设计还不错,就顺便买下来。



    霍美洁露出个微笑的模样:“你呀……这是3到6岁孩子看的,给宝宝看还早呢。”



    郑玉成淡淡地说:“那就先在家放着吧,反正早晚能用上。”



    郑秉义去看那个印刷精美的动物卡片,也觉得欣慰:“让人找个地方收好,别丢了。”



    后来管家林伯在书房给它寻了个显眼的位置。



    陈文港去找书时,每次路过都有一只浣熊冲着他笑,他走过去了,它便对着旁边书架傻笑,上面一本本育儿读物和儿童绘本肉眼可见在增加。



    至于何宛心——



    算计了郑玉成一回,她反而没了什么动静。



    或者也还在纠缠郑玉成,只是陈文港不知道。像霍念生说的,她不招惹陈文港,陈文港是很少想起她的。他把尖叫鸡放在桌上,洗漱一番就去睡了。



    *



    翌日换成西装革履的打扮,还是去郑氏上班。



    这阵子积累了不少工作,陈文港也终于陷入加班。到晚上九点多,下楼吃宵夜时,意外接到郑玉成电话。



    那边讲话的却不是机主,听声音是郑玉成一个朋友:“陈文港吗?”



    那边命令的语气很强烈:“玉成他喝多了。你过来接他一下吧。”



    陈文港脚步一顿:“你们在哪喝酒?”



    “还能是哪?黑风洞。”这是个酒吧的黑称,陈文港如果不是以前跟郑玉成去过,也未必知道是哪个,对方听起来也喝大了,背景震耳欲聋吵得要命,“我说你怎么辜负了老郑,让他喝成这样……他对你怎么样,你该心里有数,够白眼狼的……算了,不说了,赶紧的吧。”



    陈文港一哂,给林伯去了个电话,林伯说派司机去接。



    等他到家时已是十一点,氛围莫名觉得凝重,陈文港一进门,便被带到郑秉义书房。



    郑秉义平时这个点已经上床,今天破例熬了夜。



    他问陈文港:“玉成跟你说他去哪了吗?”



    “我只听说他喝多了……怎么,还没回来?”



    “老王去了你说那个酒吧。”林伯说,“见到他那些朋友,听他们讲,刚刚给你打过电话,玉成就自己叫了个代驾,非得要走,再往后去了哪就不知道了……他没再给你打电话?”



    陈文港只是摇头:“没有。我没接到。”



    九点到十一点,隔了两个小时,出城一趟再回来都该够了。



    现在连车带人都没了影。郑秉义皱眉头,担心是担心的,嘴上骂:“不让人省心。”



    林伯于是继续打电话,给郑玉成名下每处房产的物业,看表情一无所获。家里的两个司机,王叔在楼下待命,另一个开着车,还在酒吧附近地毯式巡逻,看能不能遇到郑玉成的车。



    大半夜嗓子也讲哑了,林伯摇摇头,郑秉义没吭声,没决定报不报警。



    书房里两双眼睛忽然都落到陈文港身上。



    他迟疑一下:“对了,我知道他的手机账号密码……不知道改没改。”



    。



    有密码登录,也许可以查到机主的gps定位,算是一个办法。林伯把自己手机给



    他折腾,老人家玩不转这些,盯着他退出原来的账号,重新键入郑玉成的。



    输密码的时候,陈文港手下顿了顿,在四道目光注视下,按了他自己的生日。



    这个密码郑玉成用了很久。



    一试,登陆成功。



    陈文港没作声。



    郑秉义和林伯倒也没做出什么反应。那个日期是陈文港的阳历生日,但他从小自己家里的习惯,是按阴历过的,想来也未必会有人记得清这些。



    重点是郑玉成行踪之谜,很快破了案——



    他不知怎么跑到海边去了。



    甚至还挺远。深更半夜,司机王叔带着陈文港和林伯,三人一起奔赴现场。



    目标在地图上一动不动。一老一少在后座,大家都没心情聊天,车里只有导航指引路线的声音。王叔把油门压得很低,车速飙升,一是因为地方远,二是担心郑玉成出什么事。



    看到那个定位的时候,陈文港心里似乎有一些缥缈的宿命感,又似乎什么也没抓住。



    那片海湾是前世郑玉成二十一岁生日前,他们于无人处庆祝,躲起来露营一夜的地方。



    当时他们随即选的这个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海滩不独属任何一人。



    凌晨时分,到了地方,王叔没费什么功夫就在公路上找到郑玉成的车。



    结果虚惊一场,郑玉成是喝多了,在副驾呼呼大睡。



    暂时不知他是怎么威逼利诱代驾把车开到这种地方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概代驾怕他窒息,还把车窗降下条缝,人已不见踪影。三人都松了口气,此时也不顾上谴责其他。



    王叔敲窗,试图把郑玉成唤醒。



    咚咚声震动车里的人,郑玉成睁开朦胧醉眼,意识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没醒,好歹根据示意,开了车锁,又开车门,踉踉跄跄出来。



    他在夜色中照进陈文港的眼眸,像沙漠行者突见绿洲:“文港……”



    甚至伸手捞了一把。出于避嫌,陈文港往老管家身后一避,旋即觉得这样有点傻。



    这是在干什么?老鹰捉小鸡?



    空气里无端多出几分尴尬,毕竟林伯和王叔都在看着。



    陈文港咳了一声,主动走开了些。



    他望向黑压压的海面,夜晚潮汐上涨,天边的巨浪犹如排排山岭,蓄着一股恐怖的力量。岸边矗立一座废弃多年的灯塔,已经没有了光,造得不算高大,在大自然面前袖珍得像玩具。



    这海湾未经开发,人迹罕至,沙滩上都是砾石,搁浅着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



    再往后陈文港没插手处理,王叔把郑玉成扶进车里,躺倒,自己开上他的车。



    郑玉成发酒疯,一直含混叫陈文港的名字,搞得林伯脸色很好看:“像什么话……”



    陈文港还是沉默旁观,没有做声,他也没法说什么。



    老管家没有孩子,陈文港知道他对郑玉成的感情是不同的。就算知道他有缺陷毛病,也是抱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方才没找到郑玉成的时候,来的路上,林伯坐立不安,又担心他是不是遇到车祸,又担心他遇到黑心代驾谋财害命,仿佛椅子上有烙铁烫屁股。



    王叔打开车窗,先掉了头,路边还剩下一辆车,是他们从家里开来的。



    刚刚他把钥匙扔给陈文港,他正要坐进驾驶位,林伯说:“我来吧。”



    “还是我开吧……”陈文港拦他一下,熬到这个点,谁的眼都是红的。



    “行了,你坐过去吧。”海边风大,林伯咳嗽两声,还嗤他,“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闪着尾灯,回到大路上,在黑暗中行船一样往前行进。



    路上陈文港给郑秉义打电话报了平安,让他放心,可以先睡。



    林伯跟着前面的车,没开广播和音乐,这回连导航软件程式化的女声都没了,空气显得过分沉默,电话那头郑秉义的回答都清晰可闻。林伯保持着安静,听他讲完电话。



    陈文港收了线,过了片刻,突然听他说:“你们小时候也让家里找过半夜,你还记得吗?”



    说的是郑玉成陪他离家出走那次。



    陈文港弯了弯嘴角:“当时不懂事……没想着要给大家惹麻烦。”



    就像今天郑玉成给他打电话那个酒友——说话颐指气使的,把他当下人看,其实当初在学校,就是因为小,受不了这种嘴脸,当时那个老师也势利眼,偏颇家里有权势的学生。陈文港赌气,跟郑玉成说想回家,然后两个人才跑回了老街,实质上制造了一次离家出走。



    林伯浅笑了一下,眼角加深了一点褶子:“那个时候我也是急的。你不会还记恨我吧?我工作忙,不可能处处照看到你……唉,算了,我是不怎么会照顾孩子,也没照顾好你。”



    陈文港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哪有的事。都过去了。”



    林伯叹了口气。两个人对这种感情流露的场景都不那么自在。



    想到什么,林伯又问他:“你上礼拜天又是跟霍家那个少爷出去了?”



    陈文港不好直说:“义工,画展……中间门太晚了,在外面住了一夜。”



    车子开上一座大桥,林伯“哦”了一声,琢磨着,叫了陈文港一声:“你呢,就是太痴心,之前我有些话说得重,其实不管什么样……”



    王叔开得快,把他们落在后面一大截,已经不见踪影。下桥之后有个路口,他们要转弯过去,对向却突然飞驰而来一辆小型货车,打着强烈的远光灯,晃得林伯和陈文港都眯起眼。



    不知为何,货车司机却像打瞌睡似的,弯也不知道转,车头直直地往前冲。



    陈文港坐右边副驾驶,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一时动弹不得,电光火石间门两车已经近在咫尺,眼看势头要撞,林伯想都没想,往右猛打了两圈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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