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各执一子,神色波澜不惊,眼底却隐有雷霆万钧之势。月色自微启的窗棂间泻入,素白的光笼着棋盘,为纵横相杀的黑白棋子染上了肃杀之气。



    屏风前摆了个四方的香炉,缭绕的云雾自神雀口中缓缓吐出,影影绰绰的和着月光,携来幽林里的清淡芬芳。比对面黑衣男人上了年岁却仍旧俊朗的面容,一身袈裟的僧侣眉目稀松平常,云雾氤氲间更是比月光还淡了三分。



    黑衣男人出手极快,白子闪电般落在棋盘上,凌厉的身手和棋子落下的铮然之声使得一场两人间角逐的棋局竟像是四海八荒诸侯逐鹿的棋局。



    然而僧人执着黑子枯瘦的手却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悬着,凝神思忖片刻,方才轻轻落子,连棋盘上月光投下的树影也不曾惊动半分。



    黑衣男人落下一子,笑起来,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和尚,你这人还是像当年那样啊,看着温温吞吞的性子,藏着颗坑害他人的黑心啊。”



    僧人笑了笑,轻轻摇头,“你说我像当年,你却不然。”他目光掠过棋盘上厮杀激烈的黑白子,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这一晃之间,竟已三十载有余。”



    黑衣男人顿了顿,想到了什么,线条凌厉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是啊,三十年了,这纷乱的世道却未曾变过,自百年前陆将军死后,燕朝内有诸侯兵戎相向,北有自立门户的大晋虎视眈眈,西戎十万兵马已候在靖南关,南蛮亦雄踞一方,东边华海的异族又贼心不死。”高考省



    原本不动声色的黑子突然势如黄龙,不复之前的温吞,对白子步步紧逼,后者一时间竟有式微之势。



    僧人他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鼓荡起来,身形匿于袅袅烟气之中,有如云端仙人,然他突然抬眼,一双浑浊而苍老的眼突然亮了起来,如同古旧剑鞘里的名剑,出鞘时仍有炽烈杀气四溢,“你还没看到吗,吾友,真正的威胁在遥远的极北啊!”他睨了眼棋局,局势已定,黑子占了大半江山,他从座上走出,立在窗棂前,迎着月光,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窗子,他轻声道,“燕朝的史册你读过了吧,当年陆将军究竟因何而死呢?”



    黑衣男人看了看输了的白棋,也不恼,站起身,走到僧人身边与之并立,“他究竟为何而死,你我心知肚明。但······那些藏在幕后的人,真的会是那些神使么?他们不是早已隐世么?”



    “隐世或许只是托词吧。”僧人淡淡道,眼神幽远,“若是隐世,又为何要杀陆将军?如今炽血神剑已被那个神秘人托付于我,我必要守好了那把剑,守好了炽血之魂。大抵我也撑不来几个月了,这把剑,还是交还给陆家后人吧。陆家的人,是要终结乱世的。”



    “终结乱世?”黑衣男人蹙了蹙眉,负着手陷入沉思。



    僧人咳了几声,眉心间竟笼了黑雾,见黑衣人面上讶然之色,他摆手示意不必惊慌,转过身走到香炉前,用小匙在特制炉内蹈了几番,他俯身狠狠吸了几下,那黑雾才悄悄遁去。



    “今夜星野虽暗,当年陆将军的那颗星辰却是极亮啊,不止是终结乱世啊,或许是……封神的表演啊!”



    大风忽起,山里的幽竹随着呼啸的风舞动起来,枝叶摩擦间发出的沙沙声打破了山里短暂的宁静。浓密的树影被窗棂割开,簌簌地摆动。被风吹乱的浓云黯淡了冷月,极远的晨星光芒却更盛,逼得四散的流云不敢靠近。



    那颗星所照之处,轰然一声巨响——



    大燕景初三年。晏国都城豫章。凝碧阁。



    “咚”地一声巨响将沉迷酒色里的男人从十丈软红中拉了出来。桌椅倒坍溅起的灰尘漫天飞舞,掩住了铺天盖地的脂粉香气,方才还满脸盈盈娇羞之态的美人们脸色骤变,尖叫声此起彼伏。



    “格老子的,谁啊?”被烟尘呛着的男人怒吼。



    “清场。”循着声音看去,凝碧阁门口不知何时已列了一队人马,出声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青年,神色冷凝,铠甲外披着暗紫色的披风,右手还拿着着一把刀。众人脸色皆变,暗紫色的披风正是直属皇宫的正统护卫军云羽卫,这些年深受国主重用,哪怕是这支军队里的小官吏也有对百姓执行杀生予夺的权利。



    青年将刀在胸前一横,冷冷开口:“云羽卫办事。”



    他话音刚落,身后有士兵耐不住吼道:“快滚!捉拿叛逆呢!”



    本想来享个乐子没想却碰上云羽卫的倒霉世家子弟们连忙作鸟兽散,有年轻的在逃窜时还忍不住用余光瞟瞟,想看看那个叛逆究竟是何方人士,竟然惊动了朝廷派来一队云羽卫追杀。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几声压抑的咳嗽从被砸倒的断椅处传出。



    “贺老狗!麻溜的,给小爷滚出来!”说话的士兵边说边提着剑向着断椅走来。



    高考香翅



    一直咳嗽的人缓缓站起来,衣衫褴褛,后背微弓。他抬头,明明有着不过不惑之年的清隽面孔,鬓边却已垂着几缕银丝,一双黑沉的眼睛里暗淡空洞,似是被艰难的岁月磨光了锐气,只剩下了百历世事炎凉的苍凉。



    士兵对上那双眼,不知为何心底有点发冷,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被脚下的碎木块绊了一跤,险些滑倒。他更加恼火,直直向前拽住中年人的衣领,恶狠狠地向他挥拳,中年人微微偏头,在极小的角度里躲过了那一拳。



    “嗬!老六,一个疯子都能躲过你的大拳头哦!”士兵里爆发出阵阵的嘲笑。



    士兵心头的火更盛,他回头看了眼首领,见他对自己的动作不置可否,便知道首领是对自己的举动默许了。他捏紧了拳,把平时被欺辱的痛苦发泄在了这一拳上,“砰”地一声骨头清响,没有落空,拳头狠狠落在了中年人的脸上,将他砸得向后一跌,撞在了身后的横梁上。



    士兵厌恶地瞪着中年人,咄牙咧嘴地捂着拳头,“这老疯子的骨头真他娘的硬啊,老子拳头都疼!”



    中年人仍然默不作声地抬头,被拳头砸的半边脸向下凹陷,嘴里不断地溢出血沫子,狼狈异常。他不躲不闪地看向面前的一群人马,空洞的眼睛里是沉沉欲坠的黑色,与之对视的人心下竟有了一丝慌张。



    “你敢瞪我!”一拳砸中的士兵虽被眼前这疯子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但想着刚才砸中的一拳,气焰更旺,他抄起剑,拔出来就要刺。



    “砰”



    “住手!”



    首领的一声“住手”显然慢了一步,那士兵已经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带起了几声哀嚎——他下坠时还砸在了云羽卫一行人里,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除了首领身手好躲过了,其余都不幸遇难。



    首领冷漠的神色终于崩裂,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咬牙切齿,“陆孤·…·”



    方才动手的少年陆孤一身清爽利落的白衣,身量不高,面容清秀,他抱起自己尚未出鞘的剑,宝贝似的在剑鞘触到士兵的地方鼓足劲吹了几口气,像是要吹掉什么不洁的东西。明明刚刚打了人,且吹剑半天也没吹出什么名堂,陆孤却一脸被欺辱的神情瞪着首领。



    “你叫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



    “对了,李子,告诉你手下,我的剑受伤了,赔偿!”



    首领被陆孤的话语气得目眦欲裂,拔出刀,大力之下,刀锋在皮革刀鞘上划出了火星子。他举刀下劈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声怒吼:“我叫——李梓!”



    刀快,陆孤却更快,他把身后的中年人向角落一推,顺势借力泥鳅一般从近在咫尺的刀锋下滑跪而过,他猛地拔剑,剑尖“哧”地一声划过地面,掠过三尺的距离才堪堪止住,一缕断发犹在空中飞舞。



    呆呆观战的众人不禁一声惊呼,首领的刀法在豫章城里不可谓一绝,这少年年纪轻轻,不想轻功竟这般惊人!



    首领咬牙转身又是一刀劈出,陆孤却像是脑后长眼般猛地沉下脑袋,右手的剑凌空格挡住来势汹汹的刀。他微笑着转身,手下动作却更凌厉了三分,将刀势压了回去,专“李子,相识一年,你我之间也该好好较量一下了,我若胜,这人我带走!”



    “可以!”李梓站定,刀尖朝地,在脚下划出一道漂亮圆弧,卷起的风将脚边的桌椅全都掀了起来。



    陆孤面上虽仍漫不经心,眼底却渐渐浮起警惕之色,“来劲了啊!”



    他话音刚落,长刀已呼啸着劈了过来,速度比方才还快了几分,离得稍近的士兵们也看不清出刀在空中划过的弧线。



    陆孤矮身,弓腰,脸贴着冰冷的刀锋躲了过去。



    一刀不成,第二刀从半空中掠了过来。李梓怒吼:“再来!”



    陆孤向左一闪,这次刀锋又擦着鼻尖滑了出去。



    一旁看得不亦乐乎的士兵们纷纷讨论起来。



    “嘿,这小子也不行啊!就知道躲!”



    “就是!哪能和老大比啊!”



    “不过这小子运气倒是好,这豫章城里能躲过咱老大刀的人可不多啊,我倒觉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恰好,躲得不多不少,都是刚刚避开那刀尖。”



    正如最后一人所言,陆孤看似每步都在躲,可躲得却异常巧妙,始终都绕着一个圆弧在闪避,统共不过十步的距离,一点体力也不耗。



    “陆孤!拔剑啊!别就知道躲!”李梓手下又是一刀落空,冲着陆孤咆哮。



    “行啊,我拔剑了,你别害怕!”陆孤笑眯眯道,动作却凌厉,剑出鞘时带出森然的寒芒,他吹了个口哨,“看你看了半天也够累的,这是你最后一刀吧!



    背对着陆孤的李梓神色并非刚才咆哮那般的恼怒,嘴角诡异地上扬,他一只脚向前一步,站定,旋身,后脚下的地面竟被他生生压出了一条狰狞的裂纹。他大喝着将手中的刀向眼前的人挥了下来,连刀风卷起的气流都将两边的人压迫地后退了几步,实在无法让人想象那一刀的劲道。



    “好!”陆孤迎刀而上,剑顺着刀面划过,甚至留下了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已低呼起来。面对这样势均力敌的对决,没有人敢轻易眨眼!他们首领的刀仍在继续下压,而高考



    那把剑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就要滑出去了,若是滑出去,刀便会将那个瘦小的少年砍成两半!



    电光火石之间,剑已顺着刀尖飞了出去,半空中留下一条弧线。



    李梓显然也没有料到陆孤竟然直接丢了剑,一场比武,他不想闹出人命,想着赶紧收力。然而那冰冷的刀锋已经到了陆孤的面门,神力也无法拯救。



    陆孤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刀锋的轨迹,没有一分慌张,鼻尖触感森然的一刻,他弯弯眼睛,突然向后倒仰,以常人不敢相信的柔韧度下了个腰,右脚凌空带着猛虎出山之势朝李梓此时大开的空门踢了出去,后者只来得及瞪大了眼,刀蓦地脱手,身子斜斜飞了出去。



    这一招陆孤显然没什么把握,一脚之后自己也躺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后大口大口喘着气,攫取着生命的芬芳。生死一瞬间逼出的冷汗早已将他一袭白衣浸了个透,湿透的发丝胡乱地黏在了脸上。



    而被踹出的人在木制楼梯上砸出了个洞,整个身子陷在坑里,被手下们战战兢兢地将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首领抬了出来。



    一个士兵谄媚地给首领捶背:“老大,您别气,这小子不就耍个阴招么!真正的比武怎么可能容下他这种滑头呢!”一群人齐齐附和。



    李梓剜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心底却不得不叹服于陆孤这一招险棋,他清楚,真正武道之间的过招,并非只是纯粹实力的斗争,更是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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