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但最高温度却倔强地停留在39度上,因为到了40度会有些麻烦。

    走出办公大楼,刚出来就感受到了一股热浪。

    刘梦雨微微皱眉,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想念成都的生活,当然,成都作为一个盆地中的平原城市,它这个时候应该也很热,但开车出了城市就进了山区,有很多个景点可以驻足甚至是常驻避暑,然而在东部沿海平原,这算是一种奢望了。

    那辆黑色的车还是准时地停靠在门口等着接她,算是这些年来二人养成的一种默契,只是这一次,当刘梦雨坐上车时,却鲜有地主动开口道:

    “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事实上我整个下午都没去接单,就是在家里画画写字了。”苏余杭身上穿着一件暗黄色长衫,是那种鲁迅先生笔下“孔乙己”的穿着,不过穿在苏余杭身上却丝毫不显得寒酸和窘迫,反而真像是有一股民国时的名士风流,虽然这个名士是个车夫。

    刘梦雨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或许就是苏余杭的性格,哪怕苏余杭将他自己的主体意识沉睡,用另外的几个单独意识出来维系运作,但这每个单纯出来的意识,归根究底,也是苏余杭自己。

    药引子快熟了,时机也差不多,这也就意味着这几个本来在主体意识沉睡时负责活动的意识将会随着主体意识地苏醒而抹去,但他显得很是从容不迫。

    是啊,如果这个时候他会紧张,会不安,会愤怒,会彷徨,会丢了分寸,那也就不配“苏余杭”这个名字了;刘梦雨心里这般想着。

    “今天不吃烧烤了?”苏余杭问道,每晚下班时,刘梦雨都习惯去吃些夜宵,这就像是他喜欢画画写字一样,人啊,总得做些让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才能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回家,做饭。”刘梦雨说道。

    “二十年来……哦不,好像是一辈子以来第一次打算要做饭吧?”苏余杭笑着打趣道。

    刘梦雨不再说话,苏余杭将车开到了菜市场门口停下,刘梦雨下了车,苏余杭跟着一起下了车。

    两个人并没有在菜市场里停留多久,因为刘梦雨只买了几斤水面和一些葱姜蒜。

    但苏余杭没有丝毫的不满意,只是微笑着一直跟在她身边,买完后二人上车回家。

    葱花切好,冷水煮沸,滴一些油花,水面下锅,等着面香出来后捞起放入盛着调料的碗中,浇上面汤端上桌。

    坐在桌边的二人面前都放着一碗面,算得上是素面吧,如果连那几滴油没撒的话简直素到极致了,寺庙里卖的斋面还会给你放个素鸡青菜等东西点缀,但这两碗面,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你是谢我,还是谢他。”苏余杭拿起筷子,没急着吃,先问道。

    “有区别么?”刘梦雨看着坐在自己桌对面的苏余杭,“你不就是他,他不就是你么?”

    “本质上是对的,但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够有点区别,我是苏余杭,他也是苏余杭,但他可吃不到你亲手做的面。”苏余杭低下头,闻了一下面香,脸上露出了满足之色。

    刘梦雨默然,她的主体意识没有沉睡,因为那个男人为她将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主题意识的沉睡是为了其余分意识能够更不受干扰地工作,他一个人做了几个人的活,监视广播,监视生活,监视药引等等等,而她,只需要每天负责百无聊赖。

    当初,他是这样和她说的:你给我生了俩孩子了已经,这些事儿总得我来做。

    他是一个很虚伪的人,也是一个很恶心的人,这是刘梦雨对苏余杭的评价,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没有丝毫底线可以言的人,一个,和自己同类的人。

    “你不吃,我倒掉。”

    面快凉了,刘梦雨说道。

    “我吃,我吃。”

    苏余杭开始吃面,他吃得很快,吃得很满足,在日本有这样子的一个习俗,吃饭时声音越大,吃相越难看,就越证明你对这道菜的喜爱以及对做这顿饭的尊重。

    一个自幼受到超越寻常人文化熏陶的人,这样子吃饭,或许,对于苏余杭来说,也是生平第一次了,刘梦雨记得以前二人还只是普通的听众时,在一个故事世界里,窘迫到吃腐尸的肉,苏余杭居然慢条斯理的用刀将腐尸肉切成薄片当作生鱼片一样一口一口细细品味般地吃下去,且对身边的那几个狼吞虎咽强迫自己将这恶心的东西快速吃饭补充能量的听众很是不屑。

    这是一个将格调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的男人。

    一碗面,不经吃,很快,就没了,苏余杭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很没形象地拍了拍肚子,道了声:

    “谢谢。”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她身边,他是真正苏余杭的一抹意识,他就是苏余杭,苏余杭就是他,但正如他自己刚才所说的一样,有时候,刘梦雨也恍惚中仿佛将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同样叫做苏余杭的普通人。

    她体验生活,他就在旁边辅助,她下班,她来接,她画画,他就当摄影师陪同,两个人在无数个场景里无数个不同人眼中都是琴瑟相合的一对,但她和他都清楚,他们两个人,不可能,也没必要。

    虽然这条路是孤独的,但两个人都不是怯懦的人,事实上恰恰相反,能成为听众中的佼佼者,已经侧面说明了他们心性之坚强,又以听众之身份去面对广播且站在了广播的对立面,又进一步的证明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叛逆者。

    这不是寻常中二者所喜欢喊出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毕竟只有听众,才能深切地品尝和意识到广播的恐怖,也只有听众,才能真正体会“反抗”两个字所蕴含的真正压力。

    “药引子,要熟了。”苏余杭忽然开口道,他是通过另一个负责监视广播的他才得知的消息,但他清楚,她是能够知道的,因为她没有分出去意识,她就是她本尊。

    所以,她给他做了一碗面,

    这是告别,

    可能有些感谢,

    也是一种结束。

    她想要告别的估计不是自己,哪怕他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陪伴了她二十年。

    这不是苦情电视剧,纯美的爱情故事和男女之间由浅入深的戏码和桥段不会在他和她二人之间上演,正如她懂他一样,他也是一样懂她。

    她是如何绝情,她是如何的自私,她是如何的淡漠,他都心知肚明,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可以用完后看着她自己腐烂,对亲情的淡漠乃至于丝毫不存的母性,才是她最真实的写照。

    所以,他不认为这碗面的着重点是给他,而是她为了祭奠这二十年看似普通的生活,二十年的枯燥,二十年的乏味,二十年的等待,甚至可以说是,二十年的折磨。

    “我今天听到了一则消息,发生在小石桥那儿,一个有精神病妄想症的家伙,把自己锁在了保险柜里,活生生饿死渴死在里面了。”

    苏余杭每天都会给她讲一些听到的消息和故事,算是充实一下生活,但今天的这个故事,明显有着不同的味道。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那个姓赵的家伙,这么…………”刘梦雨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自己的措辞,少顷,她继续道,“情深意重。”

    “只是欣赏而已。”苏余杭伸手在桌上轻轻地摩挲着,“一个能够让广播忌惮到要靠生硬地意外去杀死的人。

    他曾和我打过赌,说广播不会按照寻常规则收他作为听众,然后他赢了,然后他死了。”

    “他是很优秀。”刘梦雨说道,那个少爷的实验,是他们二人实施计划最为重要的一环,甚至,是他们计划的发起点。

    “当我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去过他的别墅,看着他憔悴得不像人样的尸体,然后在保险柜里,我看见他留下的几行字,咬破手指写下的字。”

    “这件事,你没和我说过。”刘梦雨说道。

    “我想等到今天再说。”苏余杭说道,“至少今天可以证明,他的研究,以及我们的计划,已经见到成功的曙光了。”

    “嗯,你继续。”

    “第一句是:他果然忌惮我。

    第二句是:我有种和两位君王并肩的感觉。”

    “没有了?”刘梦雨问道。

    “还有一句。”

    “是什么?”

    “尿,真难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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