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里宽敞空阔,除了一扇极为显眼的黑檀木书架,殿内并无多余的摆饰。大殿正中设着大紫檀雕螭书案,案旁难得设了一尊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而案上则摞了厚厚书籍文案及手札信件,霍侯爷此刻正端坐于案前,似乎在执笔描红。

    顾立轩不敢多看,裣衽行礼“下官兵部主事顾立轩,拜见大人。”

    闻言,霍侯爷淡淡应了声,却未抬头,只沉声道“那诸葛十计可是由你所作”

    顾立轩拱手回道“下官不才,闲暇时就素爱舞文弄墨,区区拙作正是下官所著,令大人您见笑了。”

    霍侯爷顿了下,抬头看向殿下之人“不必自谦,诸葛十计,甚好。”

    顾立轩脚底一飘,头晕目眩,呼吸顿时都粗重了几许。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素来以严苛闻名于朝野的霍侯爷,竟然开口夸奖了他

    “大大人过奖了”

    颤抖着巴巴说了一句后,顾立轩就住了嘴,他自己都暗恨自己此刻没出息的很。

    对于有才之人,尤其是在军事方面才华出众的人,霍侯爷向来都是宽容的很。

    似乎丝毫不介意顾立轩此刻表现出来的窘态,霍侯爷难得缓了声音道“顾主事,你才华出众,于战事方面颇有些心得谋略,往日倒是本官没能及时慧眼识珠,埋没了你大才。”稍微一顿,他方缓缓开口道“不知你可有弃文从武之意”

    犹如一剂惊雷瞬间将顾立轩所有的飘飘然轰了个粉碎。

    霍侯爷他,他莫不是想让他做武官,带兵打仗

    顾立轩脸色发白,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书生,做武官战场上刀剑无眼,就他这样身上无二两肉的,哪里能够敌军一个回合砍杀的

    偏得那霍侯爷还在开口试探“自来也有文官上战场的,功夫武艺可以后天修练,就算差些也不打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胜过单枪匹马的勇夫千万倍。”

    顾立轩心下发苦,他又哪里会什么谋略,让他润笔写写文章尚可,若让他排兵布阵指挥千军万马光想想那场面他就手脚颤的慌,那还不如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当个绸缎庄的掌柜的,也省的到头来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想想被腰斩的李尚书,顾立轩觉得腰椎都在隐隐发痛。

    “大人,下官并无弃文从武之意”敏锐察觉到他此话一出,殿内温度明显低了几分,顾立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颤声道“下官并非精通兵法,不过素日听得同僚间讨论,偶得思路遂以将其整合编纂,实在非下官一人之功对于带兵打仗下官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将不成累死三军的道理下官还是懂的,实在实在不敢自误。”

    霍侯爷捏了捏眉心。心下略带失望,本还以为是块璞玉。

    “罢了。”既然无此血性,强令他弃文从武也并非件益事。

    随手抓起案前的几本书册,霍侯爷将其扔到顾立轩面前,冷声道“纵然有才,也切莫在邪门歪道上钻研过甚。多花些心思在正途上,琢磨些兵法战略方是正道,少钻研些下九流的东西,听清楚了么”

    霍侯爷冷不丁的扔了书在他跟前,还吓了他一跳,待他颤着手捡起一瞧,均是以往晚娘写的些什么仙侠鬼怪之类的书,一张脸顿时爆红。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也只能低头认了,保证再也不会写这些下九流的文章。

    霍侯爷又扫了他两眼,觉得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碍眼,遂皱了眉道“你何故以玉面书生为署名”他甚是难解,这般轻浮浪荡的署名,他的下属怎能就用的这般安之泰然

    顾立轩摇摇欲坠,一张清逸的面庞涨红爆紫。

    “是是下官拙荆所起”

    “荒唐。”霍侯爷沉声冷斥“纵然是署名,却也焉能起于妇人之手难怪你那署名起的如此不伦不类,有伤大雅,简直滑稽可笑。那般轻浮署名,若要流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揣测本官这兵部的作风素来如此”

    霍侯爷的连声喝斥让顾立轩大气都不敢喘。冷汗浃背,连声颤道不敢,头愈发的低垂。

    顾立轩不堪的表现,令霍侯爷甚是怀疑自己重新起复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捏了捏眉心,霍侯爷不耐的挥挥手,真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甭管顾立轩在主殿内表现的有多么不尽人意,可从主殿归来的他,刚一踏进偏殿大门就受到同僚们的热情拥簇,或虚情或假意的恭维及试探。

    顾立轩已经熟练的挂起得体的笑虚与委蛇。

    看他们之中不少人明明心下嫉恨,却不得不满脸堆笑的过来对他恭维吹捧,顾立轩犹如被疏通了筋骨,通体舒畅。耳畔听着这些溜须拍马之言,他仿佛忘却了在主殿的惊惶狼狈,素来在衙署里被人忽视惯了的他,此刻心下几许快意又有几分隐晦的受用。

    顾立轩眯眼低头看了看双手,摊开又微微攥起,神思恍惚了刹那。

    怪不得世人争名逐利,这个中滋味,当真令人欲罢不能

    一直到戌时三刻,喝的酩酊大醉的顾立轩才被人搀扶着趔趔趄趄的归了家。

    待拜别了两位特意送他归来的同僚,顾母和沈晚便扶着他进了屋,令人打来温水,给他擦洗了面部和手脚。

    好在顾立轩的酒品尚可,醉了酒不吵也不闹,迷瞪着眼任由沈晚他们给他上下拾掇,待终于收拾完毕被人扶着躺下,甫一沾了枕头,不一会便闭了眼徐徐打起了呼噜。

    婆媳两累了一身的汗。

    顾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顾立轩一眼,瞧他饶是熟睡可唇边隐约挂了丝笑容,不由低声叹道“这些日子到底苦了他了。好在如今雨过天晴了,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沈晚给顾立轩掖了掖被角,笑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顾家向来以仁善治家,老天爷还能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哪里就能让好人家蒙难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娘您就等着看吧,咱顾家过了这道坎,日后指不定有享不完的大富贵等着呢。”

    顾母心情大好的回自己厢房去了。

    沈晚内心也极为欢喜,来到这个陌生朝代六年了,她深知于这等级森严律法严苛的封建王朝,无论是达官贵人抑或是平民百姓,想要一直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有多么难。尤其对于女子而言,能嫁给自己倾慕的人有多难,嫁人后遇到明理的公婆又有多难。偏她自打嫁人后就时来运转,这外人眼里难上加难的机遇让她全占了,嫁与顾家这三年过了难得平静安稳的日子,天知道她有多么珍惜。

    总算如今相公重新起复,顾家的日子总算重归轨道,她也能继续过这安稳日子,甚幸。

    躺在顾立轩身侧,沈晚悄悄握住他露在锦被外面的手,听着他是有若无的呼噜声,慢慢合了眼,姣好的脸庞上难得浸染了欣喜的娇憨之态

    沈晚的欣喜止于清早顾立轩出门前的谆谆嘱咐。

    “从今往后,你那些话本就莫要再写了罢。”

    沈晚还以为自己听差了。

    顾立轩遂小声解释道“是霍侯爷的吩咐。”说着,便附于沈晚耳畔,将昨日主殿发生之事,择其一二讲于她听。

    沈晚听得目瞪口呆。

    顾立轩也知突然剥夺了她的一大喜好也着实残忍了些,此事皆因他而起,心下也有几分愧疚,遂握了握她的手道“实在是霍侯爷的命令难违。若是你在家觉得闷了,就带着春桃出去转转,听说普济寺的香火极盛,想来也十分热闹,你不妨去看看。若是不喜,也可以去东西市胭脂铺银楼等处逛逛,喜欢什么就买下,也用不着省着。”

    安慰了沈晚几句后,眼见着上值的时间要到了,顾立轩也来不及多说,整整官服便坐轿上值去了。

    沈晚一个人风中凌乱。

    耳畔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那些个下九流的东西

    她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吐她吐不出来,咽她又咽不下去。

    要不要她拿金瓶梅做范本写上几篇香艳小黄文来,让那姓霍的侯爷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下九流

    亏得她怕有伤风化,素来的文稿中半点不提男女之情,只以男子视角写上些行侠仗义之事,仅是这般就被视为不堪入目的下九流,若真要带上一星子半点的男欢女爱,那霍侯爷岂不是要来逮了她兴师问罪去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霍侯爷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的文风了

    甚至连人家的署名也管上了。玉面书生怎么了她就觉得她相公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当得起玉面书生四个字又怎么了

    简直无理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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