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色外袍已经满是尘土,看不出颜色的黑发女子一瘸一拐地走在‘沙与草之海’黄绿相间的旷野上。

    即使风尘仆仆,她乌黑的眼眸依然冷冽,眼底暗含着丝丝复杂的情绪,而披肩的黑色直发也依然洁净,即使从不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即使条件恶劣,她也下意识地尝试保持着外表的整洁。她也有足够的能力和充分的手段。

    她很想加快自己前行的速度,但伤痛的身躯和有限的物质条件让她只能以只比普通人略快的步伐前进,还只能在烈日高照的白天旅行,夜间必须休息。

    在那次出乎意料的战斗后,身受重创的米卡莎在隐藏好自身后第一时间便尝试自我治疗,却发现那种金黄色的力量有如附骨之疽一样残留在身体中,无法被常规方法祛除;又像女皇亲口赐下的死刑宣判,无法逃避,终将到来。

    那金色力量组成虚幻锁链禁锢了她的身与灵,如果不是那道攻击的释放者,也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实力不够强,没能彻底完成,不然她此时已经变成一具破碎的尸体了。

    就是因为这道攻击不完整,在本质上存在着缺陷,所以她才能利用自身的“干扰”血脉的能力,尽量延缓残余力量的爆发,并巧妙地抓住“破绽”,将“死刑宣判”的效果加以扭曲,通过强化其中的禁锢那一面,来削弱持续的伤害。

    米卡莎知道,自己的生命力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如果不以短时间内实力下降的代价保全性命,她将彻底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至于物质上的匮乏,也是从字面意义上的理解。

    自从“猩红雷翼”迪亚斯不发一言直接消失,然后就再无消息传来后,米卡莎和圣血教廷的队伍实际上已经失散,这导致她的补给无法得到补充,这些天早已消耗一空,不光治疗、恢复用的药剂护符都已用完,就连食物和饮用水都已见底,最近只能依靠白天捕杀的法斯曼兔填肚子,用自制的露水收集器收集清晨凝结在剑草草叶上的露珠解渴。

    这些救命的知识,都不是她从圣血教廷的那本《巫师之槌》中学来的。

    “呵,如果只是单纯的圣血教廷成员,怕是已经渴死了吧……”她的嘴角微微勾勒,暗含疯狂的眼神下,在自嘲之余,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

    自己一直抗拒,甚至痛恨,想要摧毁的东西,又救了她一次。

    自己加入巫猎,猎杀巫师,就是想彻底割舍过去的身份,让自己破碎的心灵好受一些。但这一路上的遭遇,让她那已经无比脆弱的神经饱受刺激。

    肉体与心灵上的双重伤势,让她的精神一直在不稳定的边缘徘徊,虽然她此前已对此感到习惯,有了一些抗性,米卡莎此刻也必须控制住血脉与某种东西冲突所带来的疯狂倾向,避免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

    至于为什么她只能在白天赶路,是因为‘沙与草之海’昼夜温差较大,白天有太阳直射的时候温度较高,对外袍下只有单薄的紧身衣她来说更为友好,而夜间的低温会大量消耗她的体力,让她无力抵抗体内残余力量的侵袭。她不得不过上了日出赶路,日落点燃篝火看火发呆的原始人生活。

    “谁能想到,一个在超凡道路上走了不短路程的人,竟然随时可能饿死、冻死,倒毙在无人的旷野中……”她撇了撇嘴,摸了摸自己依然没多少知觉的右臂,继续走着。

    她依靠太阳与自身的影子辨认了方位,在黄沙与草地组成的条带、团块之间行进着。

    正当米卡莎沉浸在思绪中,正在对照着现实与记忆,默默计算当前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需要步行多久的时候,她的鼻尖忽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耳边,也传来了细微的爆裂声、燃烧声。

    她眉头一皱,鼻翼微微翕动,瞬间便确认了气味传来的方向。

    斜前方,低矮的土坡之后,距离很近。

    她刚刚进入了一片剑草草地,便抖抖外袍,伏低了身子,借助半人高的草叶遮掩身形,并使用了一些小技巧消去气息与动静,强化了隐匿的效果。

    她决定悄无声息地摸上去,到土坡顶端的边缘观察一下情况,再决定是否绕开,还是介入。米卡莎虽然自觉身体负伤、实力下降,需要尽量小心,但也必须掌握一点相关的情报。

    她已经在旷野中独自行进了接近一星期,不,一礼拜了,连一个当地人都没见到,对周围、对整个大陆的消息完全闭塞,两眼一抹黑。

    有人的血腥味,就意味着有人。

    有人,就意味着能知道些什么。

    至于单纯探查的行为会不会被人所发现、察觉,她没有费太多心思担心,一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二是觉得,如果有人能看穿她的遮掩,那其实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她应该已经被发现了。

    当她猫着腰,安静无声地在坡顶冒出头来的时候,她的瞳孔微微扩散了几分。

    一辆侧翻着的,露出车底的两轮马车倒在坡下,车夫身上中箭,无力的躯体耷拉在车棚上,拉车的马匹已不见踪影。

    条条新鲜的车辙从后方的远处汇聚于此,然后在此地慌乱地四散。

    橘红的火焰,正在马车的残骸上耀武扬威,火苗舔舐着尸体与木料,不时发出不算响亮的爆裂声,迸溅出点点火星,还有阵阵焦臭与黑烟。

    马车前的不远处,僵卧着两具穿着粗麻布衣衫,同样背心中箭的尸体,暗红的血液沾湿了身下压倒的草叶。他们手中紧握着的只是农具,被当作武器的草叉、铁铲。

    没有活人……米卡莎环顾一圈,初步确认了情况。

    她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从坡上走下,来到了马车旁。几经检查后,她确认这里没有能威胁到自身的事物。

    没有被周围各种绝对不能算好闻的味道所干扰,她从外袍上撕下一块厚布,裹住双手,翻找、检查起几具尸体和马车周围。

    二男一女……

    面容粗糙,肌肉结实,不论男女,都偏瘦……

    手持农具,马车周围有洒落的麦粒……

    看上去像是一伙农民。

    面部表情以恐惧、不甘为主,夹杂着愤怒与仇恨……

    结合四散的车辙,看来是遭遇了突然袭击……

    袭击他们的会是谁呢?反正他们无法抵御,很轻松就被杀死了……

    啊,可惜不能通灵,不然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一向不喜欢“逻辑与推理”。

    她走到一具尸体旁,将他背心上插着的铁杆长箭用力拔下——这根半寻长、有着繁复花纹,泛着乌光的沉重杀器,将那具尸体牢牢钉在了地上。

    米卡莎知道,由长弓发射的它能击穿不少低阶巫师的防御魔法。

    因为她也曾这么干过。

    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长箭,但她并没有直接下这样的定论:是教廷的巫猎队伍袭击了这伙农民。不仅是因为她知道最近不会有什么除她以外的巫猎会经过这里,还是因为,这种矮人铸造的破魔箭被教廷提供给了大量与他们取得联系,共同反抗巫师的势力。

    不过,能使用它们的只会是觉醒了血脉力量的骑士。

    她在心中无声地想着,忽然,好看的弯眉微微皱起。

    不对……

    几具尸体倒卧的位置很靠近,面朝的方向也统一,这不像是慌乱之下四散奔逃的状态,有点可疑……

    米卡莎想着想着,忽然灵感一动,她抬起双手,让狂风突然在自己身边出现。

    呼啸的风熄灭了火焰,也让她的脸白了几分。

    她登上还有一些余温的马车残骸,除了从中翻找出两袋幸存下来的面粉之外,还发现了一个倾倒的简陋木制摇篮。

    她走到马车门边,看向与尸体扑倒位置相反的方向。

    那里的草叶有倒伏的痕迹。

    她三步变作两步地跑过去,扒拉着草叶寻找起来。

    血腥味沿着草草踩出的痕迹传到她的鼻端。

    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倒卧在前方,身首异处的少妇的怀中,紧紧抱着身首异处的婴孩。

    米卡莎的眉毛皱得有些变形。

    怀中抱着两袋面粉的米卡莎继续前进着,秀丽的脸庞上没有表情,深邃的黑眸中情感更加复杂。

    马车的残骸已被抛在脑后,尸体都已简单埋葬,并进行了安魂——如果不这么做,米卡莎可以肯定,那一家横死的无辜农民,会再度“醒来”,化为活尸甚至充满怨恨的恶灵,尤其是这里还非常靠近各种阴性、负面力量显著聚集的黑森林。

    这不仅是她在圣血教廷中了解到的信息,早年的经历也告诉她必须对此万分小心。

    默默地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景象扫进角落,米卡莎在辨识了一下方位,估算了一下太阳落山的时间后,她少见地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是圣血教廷麾下什么势力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她真的有些失望了。

    如果是她的同伴,某个巫猎,做了这种事情呢?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滥杀无辜,甚至虐杀妇孺,总是不对的。如果真这样做了,又和他们所反对的,不把人命当生命的巫师有什么区别?

    米卡莎摇摇头,甩了甩披肩的黑发,尽量加快了脚步。

    过了两个小时,在夕阳已经快要擦到剑草草叶的时候,黑森林那些树木的高大树冠,终于如同一堵墙一般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米卡莎见状,精神一振,却没有继续前进,一鼓作气进入森林,而是开始在附近寻找起被风、遮光的地方,准备宿营。

    即使在这里活跃过不短的时间,且有相应的准备,她还是认为自己不应该在阴性力量增强的夜间独自活动,尤其是在这片特殊的森林的特殊区域。

    很快,她便寻找到了一个草坡底部的角落,并收集了不少黑森林的枯枝、风干的剑草叶。

    米卡莎先操纵着火焰,把选定的位置周围烧了一遍,在去除杂草、虫豸的同时让土地也能被加热,使躺卧的时候不至于完全冰凉。这能显著改善睡眠质量。

    至于进食与饮水的问题,她身为中阶骑士,每周只需要少量的食物和饮水就能保持基本的活动能力,而她的上一顿在昨天,吃了七只生烤的没有佐料的法斯曼兔。

    “这样的生存模式很像西部荒原的猎食者——豪斯雄狮,一周不开饭,开饭吃一周。”曾有一位钻研血脉遗传领域的巫师这样在自己的笔记中写道,后来这句话被联合会巫师教育协会引用在了《通识学》课本中,但后面还有一句被隐去的话语:“难道前辈们在编辑各种血脉的时候都混合了豪斯雄狮的特质?”

    然后,她聚拢枯枝和落叶,点起一堆篝火,给逐渐阴森下来的旷野带来了些许温暖。

    在周围布下一定的警戒手段后,裹紧了外袍和衣而卧的她很快便陷入了睡梦之中。

    但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见了黑森林中的一棵巨树,一棵树冠庞大,树叶暗沉如墨,可以遮蔽大半个天空的巨树,枝叶的阴影间有无数闪烁的眼睛,而树下有群群乌鸦盘旋,发出阵阵不祥的噪声。

    而巨树突出地表,如蛇般纠结扭曲的根茎之间,悄然裂开了一道恰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一抹苍白而虚幻的光芒从中泄出。

    而身穿破旧麻布短袍、脸颊残存稚嫩与柔弱的米卡莎,黑色长发纠结成缕,染着血色的米卡莎,年轻了许多的米卡莎,第一次踏入了这片幽暗的丛林。

    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小腿有着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多条疤痕,有的是黑森林给她的“礼物”,有的则是更早之前虐待的遗留。她的脸色不正常地苍白,似乎饱受饥饿与痛苦的折磨,但她的眼神却充满了热切与希冀。

    这样眼神在日后不时刺痛着她,让她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复杂情感。

    米卡莎的胸口同样有着一抹苍白的光芒,正是这种微薄而虚幻的力量,如同黑夜中的向标,为她指引着方向,让年仅九岁的她跌跌撞撞地穿过了沙滩、密林,从康思顿城外的无名小镇一直走到了黑森林中的这个地方。

    它彻底地改变了她的生活与命运,但真的是往更好的方向转变吗?还是从一个深渊坠入另一个深渊?

    即使在十年后,现在的她也无法给出答案。

    不知道是被某种力量入侵了梦境,还是单纯因为熟悉的环境将熟悉的旧梦带给了她,米卡莎在混沌与迷蒙中,把自己早年的经历如走马观花般地过了一遍,以致于当她醒来,看着太阳如同温吞吞的水煮蛋般,从黑森林的树梢后冒出的时候,竟生出了一种不知今昔是何夕的感觉。

    抹了抹微微湿润的眼角,她麻利地站起,用沙土将只留余烬的火堆掩埋。将附近的痕迹完全销毁后,她头也不回地揣好面粉,走进了那张对自己敞开的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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