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浑和并不知道这家伙的身世居然这么曲折离奇,更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其实已经换了个魂。听说这位李曲侯居然是李广的后人之后,他们不禁肃然起敬:“原来曲侯是飞将军之后,怪不得箭术如此精准!”

    李睿摆摆手,说:“那都是老黄历啦!现在连本家都成了寒门,我这旁支里的旁支就更不用说了,家族什么的对我来说,啥用都没有了!”

    老郑说:“曲侯说笑了。哪怕你的本家已经成了寒门,哪怕你只是旁支中的旁支,你的出身也依旧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贵!”

    ————很多人都会以为寒门就是贫苦人家,一听说哪个牛人出身寒门,就会肃然起敬:厉害啊,出身如此贫苦还能成就这等功业,真的太厉害了!殊不知,史书里所谓的寒门,不过是那些曾经显赫的世家衰落下来,再也够不上世家的标准了的家族。说是寒门,其实人家跟贫寒压根就沾不上边,照样有大片良田美宅,有大批仆人伺候,照样砸得起钱去请名师教自己读书、习武,为将来的崛起积蓄力量。穷得当当响的就叫寒门?别逗了,你配吗?从曹魏到西晋,真正是穷苦人家出身,依靠自身的努力一步步往上爬,最终名动天下立下赫赫功勋的就两个,一个是在灭蜀中立下头功的邓艾,一个是灭了东吴的王濬。

    这两个的遭遇都不怎么好。

    这个时代的世家高门无比强大,基本上垄断了军政两界的绝大多数的上升渠道,就连皇权也镇不住他们。史书都说司马炎宽容仁厚,可谁有知道这宽容仁厚背后有多少是被世家高门给逼得不得不宽容,不仁厚的?坐在龙椅上往下看,丹陛之下站着的全是世家出来的人,他敢杀哪个?

    对于寒门来说,这是最坏的时代;对于世家高门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

    在这个时候冒出两个出身寒微,能力却甩自己一大截的异类,那些出身于世家高门的同僚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邓艾灭蜀后被钟会诬告谋反,被抓起来送上囚车要押回洛阳,后来钟会叛乱,卫瓘及时领兵将其诛杀,平定了叛乱。但卫瓘却没有派人去把邓艾放出来,而是派人追上囚车,将其父子三人全部杀害。司马昭顺水推舟,诛邓艾满门,男子悉数被杀,女子流放,一代名将就这样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所有人都知道邓艾是冤枉的,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邓艾谋反,打死也不松口,不知道邓艾泉下有知,有没有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追随司马昭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相比之下,王濬的遭遇好了一点。他在灭吴之后拔得头功,而一心想抢这个头功的大将王浑极为不忿,在战后发动同党大肆编造谣言,诬告王濬不听军令啦,对上司大不敬啦,得了东吴的宝物不肯上交啦,叭啦叭啦一大堆罪状,喜欢哪条你自己挑吧,反正他们也是随便编的。立下灭国大功的王濬处处受同僚排挤、打压,身为辅国大将军,连参谋人员和马匹都不能配,心中的郁愤可想而知。这位灭国大将在战后憋屈到什么地步?听说王浑登门拜访,他就要命令家中健仆穿上盔甲配上武器,才敢开门迎接,生怕王浑给自己来个物理意义上的脑袋搬家!

    一代名将憋屈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少见了。不过他比邓艾幸运,好歹是善终了,爵位也由子孙继承。对了,他的孙子王粹还迎娶了颖川公主,成了附马爷。

    邓艾、王濬都是寒门出身,想出头尚且如此艰难,底层的想出头?那基本上是想都别想了。寒门好歹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虽说很渺茫,但好歹有,平民则是压根就没有,从这一点来看,寒门确实是比平民强了许多。

    李睿伸了个懒腰,说:“时代变啦!洛阳都给人家打成糊糊了,谁还跟你讲什么出身、血统?世家高门又如何?卑贱农奴又如何?还不是得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乱世挣扎着活命……一个不留神就要变成荒野中的枯骨!”

    老郑愣了愣,正要说话,忽然不远处传来惊恐的尖叫声:“城破了!城破了!”

    话音刚落,成千上万的胡人便发出震天响的欢呼,懂洛语的纷纷用洛语狂叫:“城破了!城破了!”不懂洛语的扯着嗓子乱嚎,跟发了情的野兽一样。在这个重大利好消息的刺激之下,他们一个个都发了狂,再也不顾忌晋军的强弓劲弩和标枪,嚎叫着像蝗群一样一大群一大群地往城墙涌,杀都杀不过来!

    这下子李睿可没有心情休息了,他忍受着肩胛的酸痛跳起来抄起大黄弩就往冲上来的胡人怒射,边射边颤声叫:“见鬼了,刚刚不是守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城破了!”

    老郑红着眼睛说:“肯定是那些胡虏在故意叫嚷,想乱我军心!别管他们,给我狠狠的射!”

    两架万钧神弩同时发射,生生在奔涌的胡人大军中间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然而,与千军万马奔涌的骇人声势相比,这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浪花,转眼间就消失了。胡人顶着箭雨、标枪、石弹,汹涌向前,甚至将长梯搭到了箭楼上,踩着长梯往上爬,准备直接从射孔钻进来攻击箭楼里的人。一些弓弩手不得不放下弓弩,抄起长矛捅这些不要命的家伙,而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箭楼火力减弱,冲上来的胡人越来越多……

    李睿不禁额头冒出冷汗来,那种扔下武器撒腿就跑的冲动又来了。最惨的是,这次他想跑也跑不了,因为箭楼的大门是锁起来了的,想跑得先让老郑把锁打开,而以老郑的脾气,他敢提出这种要求,估计对方会直接将他绑到巨箭上射上天去!

    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箭楼的门突然被人敲响,外面传来张雄的声音:“开门!”

    老郑赶紧过去开门,向张雄行礼:“张曲侯,你……”

    张雄一把将他推开,提着糊满鲜血的重剑走进箭楼,见李睿还在生龙活虎的朝胡人放箭,不禁松了一口气,直接了当的对他说:“李曲侯,带上你那堆黑色粉末,跟我走!”

    李睿一愣,问:“怎么了?张曲侯,城真的破了吗?”

    张雄微微喘息,说:“还没有。”

    李睿问:“那为什么……”

    张雄知道他想说什么,和盘托出:“城中战俘乘我军与胡虏大军死战,无人看守,偷偷弄断了捆绑他们的绳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大批武器,从身后袭击我军,砍开南门将胡虏大军给放了进来!”

    老郑愣了一下,咬牙切齿:“该死的杂胡!我们饶了他们一命,他们居然在背后袭击我们?就不应该给他们活命的机会!”

    张雄冷静地说:“目前少将军正指挥大军在南门与胡虏死战,他命令全军退往内城,准备巷战……李曲侯,是少将军派我来保护你的,带上你那堆黑色粉末,跟我走!”

    听说是北宫静派他过来保护自己的,李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暖流。似乎打从初次相遇开始,北宫静就对自己很好,是超越了上司对下属的那种好。他刚来到这个世界,对那些繁琐的礼节一窍不通,接物待人多有失礼之处,换了个上司的话只怕他十条命都玩完了,但北宫静从来不跟他计较;今晚发现他没有与胡虏近战的勇气后也没有责备,而是直接将他塞进相对安全的箭楼中……现在南门被攻破,他第一时间派出自己最为信任的大将张雄过来保护他!这位少将军对他,真的没得说了!

    他没有动,只是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南门守不住了吗?”

    张雄说:“腹背受敌,形势混乱,守不住了。”

    李睿又问:“要是让胡虏攻入城中,我们都会死的,对吧?”

    张雄没有说话,但那晦暗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在古代的城池攻防战中,很多时候城门一旦被攻破,战斗基本上就没有悬念了。战斗意志比较薄弱的会在城门被攻破的第一时间选择放下武器投降,而比较顽强的则会退入内城打巷战,继续抵抗。巷战可以说是防守方的最后一搏了,在城门失守、敌军源源不断涌入的情况下,任你再怎么顽强,也坚持不了多久的,而且一旦将战斗拖入巷战,那基本上就再也没有突围的机会了,要么在残酷的巷战中坚持得足够的久,让敌军知难而退,要么全部战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选择退入内城打巷战,只能说明凉州军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们足够的强悍,也足够的坚韧,将一座残破的城池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给胡人半点机会。可他们终究还是输了,输给了那些他们原本打算收编的羌胡、氐胡。由于把能用的人手都投入到了战斗中,无人看守俘虏,被俘虏乘机作乱,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南城门洞开!而随着时间推移,想必东门、北门也会被砍开……

    凉州军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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