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义山这一觉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刚穿戴好官服。伊王府的一名内监便来了,带来了王爷暂时释放鹞兵的手谕,还有给老孟的护军营千户印绶。

    孟义山接过谕令放在一边,拿起那块四四方方的小铜印在手里颠了颠,说道:“奶奶的,为啥不给个金印!”

    孟大人非缠着那内监给换个金的。传令太监哭笑不得,只得解释说整个洛阳用金印的只有王爷的伊王之宝印章,和朱蟠的世子印。连前总兵,马军门的镇朔将军大印都是银的。

    老孟想了想,才放弃自己打造一个金印的想法。

    此时的洛阳连降大雪,天气冷得很,出门的人呵出一口气,都会变成霜。

    “这天真他娘的冷!”孟义山身穿貂裘,骑在乌骓宝马上面对身旁的严骥说。

    严先生也骑了一匹白马,跟在他身侧缓辔同行。

    两人的目的地是城南一里外的洛阳军大营,准备去释放被关押在那里的一千鹞兵。

    一路上行人寥寥,自从少林僧人盗取地图,劫走小郡王朱驹开始,洛阳就开始封城。已经好多天了,都没有这些和尚的蛛丝马迹,封城还在持续,加上天降大雪,很少有人上街。

    严骥看着空寂的街巷,不禁叹了口气,王公贵胄们争权夺势,受苦的还是百姓。

    孟义山正在努力控缰,制止着胯下这匹“乌云盖雪”狂奔的渴望,他对严骥说道:“先生!这夺旗战,有什么诀窍没有。”

    严骥坐在马上,思考着说道:“重在号令和摆阵,参与夺旗的军队必须是久经训练的一支队伍,能做到令行禁止,协调一致。无论是进攻和防守,还要有气势和观赏性,最好能摆一下军阵。”

    严先生捋着颔下长须,缓缓说道:“阵势里面最有名的就是武侯八阵,适用不同的情况,攻击适用鱼鳞阵,防御最好摆成鹤翼,打混战还要换成偃月阵。”

    老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道:“那不就跟下棋似的,照着摆,走对了就赢了?”

    严骥摇了摇头,说道:“真打要看战场上的情况,考验带兵将领的决断和洞察力。阵图屁用没有。”严先生难得说了句粗话。

    一路上他不厌其烦地将排兵布阵的心得讲授给老孟,孟义山努力用心默记,这可关系到他孟将军的前程,焉能马虎。

    两人谈谈说说,兴致颇高,直到来到军营门前,方才收起谈性,翻身下马。孟义山进入营中,取出了王爷的手谕,交与了看押鹞兵的军官勘核无误之后。一千鹞兵马上就被放出来,集合到了校场上。

    这些士兵被关押了一夜,粒米未进,身体都很虚弱,乍看上去情况很糟。但一千人聚在一起,自发地形成了一个方阵。没有枪矛,也没有刀盾,人人赤手,却因久经战阵,自然得有种杀戈之气。

    少顷与士兵分开关押的姚文仲与张广元也被带了过来,姚指挥使一脸疲惫,腹伤未愈,又新添了一身被鞭打出来的血痕,胸膛上还有着烙铁的烫伤。都是刘总兵衔恨报复,指使手下亲信在当天夜里动的私刑。

    总算人还没死,四肢也囫囵着,刘礼就也不怕不能交差。他就是洛阳最大的军头,如果不是那些文臣和王爷钳制,当晚就把姚文仲弄死了。

    张广元身上的伤乍看上去比姚文仲还重,周身是血。他性格倔强,被看押的军卒殴打行刑后,破口大骂刘礼!将刘总兵上下三代统统辱骂了个遍,所以招来了更重的拷打。

    一众鹞兵看见两个首领被带出来,纷纷喊道:“将军!”

    见到两人身上有伤,更是群情汹涌,不顾一切地就向两人身边冲去。

    姚文仲一身是伤,衣衫褴褛,但威严仍在。他挺身喊道:“都给我站好!”

    姚将军的话,鹞兵们无人不从,立即停止骚动,重新归列整齐。

    姚文仲刚被放出来,满心疑问,等看到不远处站着的老孟,才断定鹞兵获释和孟义山有关。

    他怕这又是一个圈套,所以在鹞兵们要行动的时候制止了他们。

    此刻一千鹞兵被集合,但是手无寸铁,如果朝廷是准备屠杀这一千人的话,此刻是最好的机会,难保这孟义山不是派来的临斩官。

    姚文仲心想:“越是这时候,就越不能乱,大伙集合在一起,即使没有兵刃,单凭拳头,也能拼上一场。”

    老孟不急着去见姚文仲,他询问身边的严骥:“先生,这些士兵怎么样?”

    严骥看着这些衣衫不整却勇武骠悍的士卒,说道:“训练有素,一支劲旅。”

    他看见很多人都面有饥色,想了一下说道,“要想得其心,必先犒赏一番,再放他们回去和家人团聚两日,享受一下亲情。”

    “等三日之后,便可聚集起来操练。”严骥胸有成竹地说道。

    老孟笑道:“那整训和操练的事就拜托先生了!”

    严骥微微一笑,说道:“去和他们的长官谈谈吧。”

    姚文仲见到老孟同一名中年书生走了过来,他努力想要保持仪态,但腰背上所受的鞭伤却是实打实的存在,伤处传来的阵阵抽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孟义山抢上前去,扶住姚文仲的胳膊,动容地说道:“姚将军!”

    老孟当即把自己的斗篷脱下来,要披在姚文仲身上,为他遮挡伤痕。

    姚文仲挣脱了老孟的扶持,凛然说道:“不劳孟大人!”

    张广元脚步踉跄地走到姚文仲身旁,与他并肩站立,眼中怒意十足地瞪视着老孟。

    “你们来干什么!”

    严先生冷笑着插言道:“我们来此,是为了看看名闻天下的鹞兵,是何等风采。”

    张广元登时怒道:“你这酸儒,竟敢消遣我们!”也无怪他生气,此时的鹞兵军容不整,正是最狼狈的时候。

    严骥看都不看他,自顾地说道:“我曾听说马将军麾下鹞兵,是支虎狼之师,不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你!”张广元刚想发火,猛然觉醒到严骥似在故意贬低鹞兵,张副千户恢复了冷静,缓缓说道:“鹞兵的好坏,不消你来品评。”

    严骥潇洒地一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说道:“我是在替我家孟大人可惜,花费若大力气救你们出来,呵呵……”他连连冷笑。

    姚文仲皱眉道:“这位先生,有话就直说!别藏头露尾。”

    严骥却一个字也不说了,只是背手望天,他白衣儒服,身躯瘦弱,与这肃杀阳刚的军营格格不入,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孟义山接过话茬,开口说道:“为了兵变的事,朝廷要将你们斩首。我费了半天劲,才保住了大伙的性命。”

    “那还要多谢孟大人了。”姚文仲冷冷的说道。

    老孟一脸委屈,说道:“姚大哥,我敬你是条好汉,兄弟才替你和鹞兵求情。”

    “不敢当!”姚指挥使面沉如水,冷然问道:“朝廷真的不杀我们了?”

    孟义山尴尬地说道:“有伊王发话,事情就好办,但王爷要求让鹞兵和仪卫司的精兵来一场夺旗战,赢了就把一千人都赦免,输了,就一齐发配充军。”

    伊王在很大程度上给了老孟方便,朱瞻隆想借鹞兵这块试金石,来考验麾下亲军,王爷想做大事,必须要摸底麾下军队的真正战力。

    姚文仲双眉紧锁,疑惑地问道:“王爷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

    孟义山说道:“我昨日为了让王爷赦免诸位,就把鹞兵夸得天下无双。说别看你们人少,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兵,被场兵变毁了多可惜,应该再给鹞兵一个代罪立功的机会。”

    姚文仲没有相信,但脸色好了不少。

    老孟接着说道:“王爷答应了,但要看看鹞兵是不是真的勇猛善战,所以要和仪卫司的精兵来比一场。”

    严骥忽然开口道:“我看不用比了!眼前这些士兵羸弱不堪,那能战胜仪卫司的锐卒。大人还是回去请求免予比试为好。”

    张广元听后只觉得尊严受到侮辱,怒道:“你说我们不如那些没上过战场的仪卫老爷兵?我手下这些兄弟,都是当年跟着王兵部老大人征讨过云南高黎贡的,老子们大小厮杀几十战,都是尸堆里打滚过的好汉子!”

    “失敬失敬,原来是当年兵部王骥大人麾下,征讨过蛮酋的好汉!”

    严骥微微一叹,这跟自己一个字的兵部尚书王骥,主持了三征麓川,讨平了云南蛮酋思任发叛乱,真正有功于国。

    但这位可是真正的阉党,王振王公公的朋党,太上皇面前得用的大臣,景泰帝一上来就让他靠边站了。

    严骥神态从容的说道:“战场杀敌,鹞兵可能会赢。可是夺旗之战只是一场普通的操演。不会见血的情况下,对手的士气并不会输给你们;仪卫司的士兵身为王府亲军,训练刻苦,饮食又足,体力远超你们这些疲弱之师。”

    严先生语气顿了顿,说道:“还有,仪卫司的首领吴昶,开国元勋之后,世代将门,非是不知兵事之人可比。这样一来,你们还有什么优势?”

    姚文仲颓然的叹道,“若不是马将军被刺失去了统领,鹞兵的战力足以战胜任何对手。”

    张广元抱怨道,“当初苗疆叛乱,贼军攻克一府三县,马将军率领鹞兵血战夺回。结果朝廷不念我们保全疆土的好处,反说将军暴虐不仁,杀戮过多,将我们一齐贬到洛阳来!真使人寒心!”

    严骥鄙夷的说道:“我看过边报,马文明率军平乱,在当地逐村屠戮,杀良冒功,豺狼之行不过如此。汝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张广元脸色褚红,梗着脖子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姚文仲沉默的把头低了下去。严骥的话不光是说给姚张二人,在场的士卒们也都听到了,有些打击了他们的信念和傲气。

    孟义山在旁心想“马文明是往死里折腾,他做事不那么绝,云傲何必从苗疆追到洛阳杀他!算他奶奶报应不爽!”

    严先生骂过之后,口气有些缓和的说道:“现在的鹞兵,内忧外困,内没有人率领,外受洛阳军排挤,即便这次你们赢了仪卫勇士,这种情况也不会改变,只会让人更加孤立你们。”

    姚文仲心想确实如此,“输则必死,但赢了的话,仪卫还是王爷的亲军,鹞兵是什么,闹饷的乞丐!”

    严骥凤目生辉的说道:“无论怎样,你们是边军的序列,不是洛阳军一员。一时或许无碍,最后难免被搞掉。”

    姚文仲只觉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跃上心头,本来疼痛难忍的鞭伤,也麻木的无知无觉了。

    天地悠悠,无路可投。

    “眼下尔等只有寻找一方势力作为依靠,才能得以保全。”严先生提醒姚文仲道:“巡检司独立于军队之外,孟大人掌握商路获利非凡,足可尽纳鹞兵!庇护你们周全。”

    姚文仲叹了口气,转头对张广元说道:“广元,你看怎么办?”

    张广元不假思索的说道:“姚大哥,我听你的。”

    姚将军语气伤感的说道:“我还有什么办法!”心中隐然接受了严骥的游说。

    孟义山适时的拿出那方铜印,说道:“老孟是诚心招纳两位将军,王爷那里我已经谈好了。如果这次夺旗夺胜,你们就归我管。”

    姚文仲抬起头来看着孟义山,说道:“大人既然有军印,为何不拿出来发令,反而言词劝说。”

    老孟说道:“强扭的瓜可不甜。上花月楼找姑娘还讲究个两情相悦,合合乐乐呢。”

    姚文仲苦笑道:“既然您有心接纳鹞兵,我等愿意归附。”

    张广元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说道:“我跟随姚大哥。”

    他怨愤的看了两眼严骥,说道:“这位先生言词锐利,不知道尊姓大名?”

    严先生谦逊的笑道:“山村野人,贱名不足挂齿。适才为了阐明形势,不得不言语相激。得罪之处,望两位将军见谅。”

    张广元沉着脸冷哼一声,还是对他心存芥蒂。

    孟义山忙替姚张二人介绍道:“这位是严骥严先生,目前在巡检司辅佐我做事。”

    姚文仲一听,十分惊诧的问道:“可是曾在宣府总兵帐下做过幕僚那位严先生?”

    严骥有些寥寂的答道:“却是严某。”

    姚将军表情肃穆的对严骥行了一礼,说道:“久仰先生大名,姚文仲见过严先生。”

    严骥赶忙制止道:“将军不必多礼。”

    姚文仲正色道:“先生一介书生,却在瓦剌大军进犯宣府之际,于城头指挥军民力战瓦剌十三日,力保城池不破!姚某怎能不敬。”

    张广元的倨傲消失了,他诚恳的说道:“先生请见谅,广元非常佩服先生的智略,更敬你为国抵御外侮,端的是好男儿!”

    “张将军过誉了!”严骥叹道:“严某不过一介书生,还是莫话当年!”

    孟义山不解的说道:“先生当年着实风光,为何不愿提及。”

    严骥被勾起了心事,无奈的说道:“意气风发又能如何?那王兵部三征云南,也落得贪腐罢官,好不容易投了阉党又被清算,在朝中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任你才如江海,还不是命如悬丝木偶。”

    姚文仲大有同感,愤怒的说道:“朝廷猜忌边将,动辄降罪!真是使人心寒。”他联想到了鹞兵自身的遭遇。

    严骥摇首苦笑道:“泱泱大明,头角峥嵘之辈,都被政争给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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