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陈设雅洁朴素,一张云床,两橱木柜,壁上简单贴着一首佛偈。阳光透过轩窗射进来,照出了几粒飞起的微尘。非常安静祥和。

    安排几人落了坐,方丈大师遣走了小沙弥,对朱瞻隆说道:“你难得来此一次,老僧没什么好招待你,略尝些粗茶。”

    方丈亲自打开橱柜,自内取出一套大小十二件的银制茶具。和一个丝绢包裹的长盒。

    那套茶具银光灿灿,龟形茶盒,素面琉璃茶托等,琳琅满目,孟义山大多见都没见过,心道:“真多讲究,取个碗来冲足了水有多爽快!”

    方丈揭开了长盒的盖子。一股异香抢先飘了出来,伊王讶异地说道:“龙脑香,这是龙团?”

    锦盒里放着几块圆形的白色茶饼,王爷叹道:“龙园胜雪。”

    广钦点点头,道:“正是此物。”用细瓶烧起了水,准备一会用来点茶。

    老孟也凑过来闻了闻,问道:“这茶很值钱么?”

    伊王叹道:“这茶始宋徽宗时就是极品贡物,一饼造价便值钱四万,黄金易得,龙团难求。自从我太祖禁止奢靡,禁贡茶用龙团,就连宫廷都没有此物了。”

    龙园胜雪的茶饼制作,是以建溪产的银芽蒸熟后,剥去外皮,只取其心细细一缕,攒足量后用珍器盛了放入清泉,经过泉水在外浸渍,内中的茶缕变得晶莹皎洁,白如银线。再经过蒸、榨、研、拍、过黄、穿、封等多道工序制成茶饼,如此繁复,一年也搞不出几块,朱元璋认为此物劳民伤财,下旨罢造龙团。

    孟义山看着这些茶饼,心道金饼也没这个值钱。这和尚老头哪里搞来的?

    广钦在煮水的同时,将一饼龙团用纸包好,合在掌中用力一碾,将纸包内的茶饼碾碎,再将碎末放到一个精细的小银罗内筛了数遍,做成了茶末。

    取来三个茶盏,一番蒸水调膏,等茶水冲注好了之后,盏中茶汤色泽乳白,光泽诱人。王爷与老孟接过细细品味,都觉得这茶味道绝佳,清淡甘美。

    老方丈面带淡笑,欣悦地看着两人饮用。

    少顷朱瞻隆放下了手中茶盏,面色沉重地对广钦方丈道:“瞻隆此来,不瞒方丈,是为了京城里的那位。”

    广钦握着佛珠的手一紧,面色从容地说道:“哦,你终于想起兵了,对付那个小孩子”语带感慨:“……朱家的人,总是杀来杀去。”

    伊王叹了口气,说道:“即便小王并无反意,他早晚也会削藩,我不能束手待毙。”接着说道:“堂堂伊王,到时被贬为庶人,那不是我能忍受的。”

    广钦收起了笑容,语气变得平淡无波:“四十年前的燕王,就似你这般说辞,不知道你有没有朱棣那么好运。”

    伊王听后表情一震,心思有些矛盾地看向老方丈。

    方丈大师慈眉微皱,说道:“老僧无意劝阻于你,只盼你善体天心,倘若功成,也莫要残害敌方臣属,多增杀戮。”

    朱瞻隆离座躬身道:“谨遵方丈教诲。”

    老孟此时正在琢磨广钦和尚。朱瞻隆对他这么恭敬,又藏有龙团贡茶,还把当今天子都称呼做小孩子。好似与皇家很有关系似的,这和尚什么身份?

    伊王接着开口道:“此次前来,还有一个不当请求。”

    广钦的眉毛已经挑起来了,有些不满地看着朱瞻隆。

    王爷只当看不见,自顾说道:“兵伐京师,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瞻隆想以方丈大师的名义,发布檄文,传送天下。”

    广钦方丈将手中佛珠转了两转,嘲讽地笑道:“我的名义?一个叫广钦的臭皮囊,老和尚罢了!有什么名义。”

    朱瞻隆下定决心,毅然上前逼视着老方丈说道:“您是太祖选定的继承人,大明建文天子!那朱棣一脉得国非正,这江山实则都是您的。”话语中带着迫人气势:“待小侄起兵之日,你登高一呼,不说闻风景从,那外围诸藩,也不敢冒然与我对抗。平定天下,有赖皇伯助我。”

    孟义山惊呼出声!这老和尚竟是建文帝,那个被燕王推倒龙庭,流亡四十年不知所踪的朱允炆,朱元璋的亲孙儿。

    他逃出京城后的行踪在民间江湖众说纷纭,没想到在白马寺做了和尚。

    朱瞻隆这番惊天动地的话说完,转头对孟义山厉声说道:“你都听见了,如若泄露此事,本王必杀无赦。”伊王凶狠的样子没吓到老孟,倒把小朱安骇得面带惊恐,连退了两步。

    朝廷四十年来从没放弃对建文帝的追索,这位废帝的号召力还是十分巨大的,等于扎在当朝皇帝心头上的一棵芒刺,不除不快。王爷城府很深,刻意在老孟这个外人面前揭破了广钦就是他伯父建文帝。

    如果老孟泄密,建文皇帝在此的消息被朝廷知晓,广钦老和尚就要再次流亡。要是答应了伊王,帮助他举兵,就会处于朱瞻隆的庇护之下,危险性大大降低。

    朱瞻隆的一番话十分巧妙,给方丈找了个大麻烦。

    孟义山心知被王爷利用了一把,暗中狂骂朱瞻隆的祖宗,起身说道:“方丈放心,老孟自有分寸。我不会漏出一个字!”

    广钦的眼光亮了起来,盯着伊王说道:“瞻隆,我不会答应你写什么檄文的,在二十年前,我或许还会找朱棣的后人报仇,现在和尚可没那个俗念了。”

    老方丈慨叹道:“我离开京师这些年来,不必操心邦国社稷,也不必提防那些叔叔辈的藩王。行住坐卧,没有束缚;饮食睡眠,平实安宁。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十年,余愿足矣。”

    朱瞻隆动之以情,又竭力鼓动了数次,方丈干脆把眼睛闭上了,态度决绝。

    王爷见事不可为,也只得打消了礼请之念,对这老僧还不能逼迫。建文帝能在朝廷缇骑与锦衣卫追索下逍遥四十年,一身武功深不可测,真心不从再来个一走了之,谁也留不住他。

    对这位皇伯,王爷还是有些情分在的,不欲将他逼走,长叹了一声,说道:“方丈既然无意,小王不再多言,那就托付您最后一件事。”拉过小儿子朱安,说道:“给方丈磕头。”

    小王子懵懂地拜了下去,广钦急忙把朱安扶了起来,询问朱瞻隆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爷动了感情,发自肺腑地说道:“我前日被人刺杀,触及心中隐忧,小王将要举事,万一有个不测,安儿身在王府,恐怕会误了性命。”

    朱瞻隆有些难以割舍地看了看朱安,说道:“想把此子托付给大师,从今日起就叫他住在白马寺,避开这个多事之秋。三年后再让他回来。”

    王爷对起兵后的结果无法预测,万一败亡,也想给爱儿留条后路。

    朱安都快哭出来了,要他和娘分开,与一群和尚住在一起简直太可怕了,有心想求父亲,却不敢出口。知道伊王决定的事,断然不会更改。

    广钦为之恻然,动容说道:“难得你一片爱子之心,就让小安儿留在这间禅院,由我亲自教导罢。”

    王爷喜出望外地说道:“大师曾为人间帝王,文事武功岂同凡俗,那是小儿天大的福分。”又按住朱安要他磕头。

    老孟心道我这徒弟成了磕头虫了。”

    又叙谈了一会,话题转到了前面求粥的百姓,广钦方丈担忧地说道:“关洛一带,今秋谷物就歉收,再加上这场大雪阻隔,恐怕会发生饥荒。百姓们要受苦了!”

    伊王皱眉道:“只能靠朝廷的救灾,就怕下属官员办事不力。”

    广钦开口道:“是啊,寺里施粥,只是杯水车薪,接济一些算一些罢了。”

    孟义山见广钦怜悯贫民,说道:“远的咱们管不了,先把洛阳的贫户救济点。老孟出钱,在四门各摆一个粥铺,施舍穷人,不过……”

    方丈看着这位乐善好施的孟大人,听听他有什么下文。

    老孟理直气壮地说道:“像白马寺这样谁都施舍可不行,我的粥只发老弱病残,有力气的得去巡检司出徭役。背二十包货,算一顿饭!”心说:“干活的人手满了,就给老子去渡口挖黄河清淤泥,想白吃大爷的饭没那么容易。”

    广钦深思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大人有此作为,已是积下无数福德。体健之人凭劳力取食,种因才可得果,这是大智慧。”

    广钦若有所思的看着孟义山的眼睛,开口说道:“看你目中的神光,强盛而未敛,是刚刚进入先天境界的身手罢。”

    老孟心下拜服,暗想老和尚真是高明,讨好地说道:“老菩萨好眼力!”什么好听他说什么,给广钦带起了高帽。

    方丈笑着摆摆手,说道:“不可说这亵渎菩萨的话。”却对老孟说道:“若不嫌老僧多事,可以和我切磋一下,看看你的武功底子。”

    老孟面上推脱道:“您这身份,和我动手,这不合适吧?”

    广钦佯作发怒道:“我是白马寺的老和尚,没有什么身份,你要记住了!”

    伊王在侧说道:“既然方丈有此意,义山你就和大师请益一番。”

    孟义山这才答应下来,心想非得把老和尚的武功挖点回来。

    禅院内的空地,广钦随随便便地在那株蜡梅前一站,手里还拿着佛珠。对二丈外的老孟说道:“你先攻来。”

    广钦的周身全是破绽,孟义山思忖了一下上步一拳捶出,“黑虎掏心”攻向老方丈的胸口。

    他这一拳只用了六分力,速度倒是很快,迅捷地抢过中宫,就要命中目标。

    广钦微微一笑,抬袖轻轻一拂,孟义山的拳力就被这条衣袖化消殆尽。老孟毫不迟疑,身躯一纵,跃起来踢出一脚定海锚!传自大海盗张帆的腿功。

    刚猛的腿力破空声啸,劲气排空踢向广钦,老方丈将手中佛珠抡起来抽向老孟腿上环跳穴,迫得他半空拧腰,一式蝶飞七旋的旋飞才躲过佛珠打穴。

    只是临时收腿,险些一口真气走岔。接手两招就看出高下,广钦方丈根本就没动过位置。老孟心下佩服。

    广钦看着他,思索着说道:“你第一招是少林拳,使得到还可以。后续的腿招十分霸道,很不错,就是有去无回。容易为敌所乘,想不到你能用轻功补救,有点意思。”

    老方丈替他分析道:“这招腿法力道刚猛,大开大阖,你还没能很好地化用在拳脚里。”

    孟义山了然地点点头,广钦说道:“再来。”准备给他充当喂招的对象,点拨老孟的武功。

    老孟现在功成先天,内力充足。招数也是得到了几位武学大师的真传绝技,所差的就是配合起来运用。

    广钦愿意开口指点他,这等大好机缘他哪能错过,恭敬施礼道:“多谢老方丈。”

    再次交手老孟变得谨慎,轻功提纵之下化成了一道影子,展开步法兜着小圈子试探性地攻击广钦,招数阴柔专走偏锋,刁钻难测好似羚羊挂角,有一半是王河的传授,还有部分云敖的影子。

    这种攻击方式让广钦大为讶异,袖起守招挡了数下,惊奇地说道:“这是三宝太监的武功啊!奇怪,还有苗疆武学。”

    老孟心说原来王河是郑和的传人,祖传太监武功。

    孟义山当下招数一变,换成了一套金翅大鹏拳,势道强猛,飞掠纵横,招数连环的攻向广钦和尚。

    他使出的这些高深武学,也深深吸引了广钦,就像一个厨子看到别家的招牌大菜,或风味小点,总想着一窥全貌。老方丈收敛了大半真力,只凭招数招架老孟,口中说道:“有什么能为,都施展出来。”

    孟义山大笑道:“来了!”回想着张帆搏杀时的至凶气势,眼神变得凶狠凌厉,大鹏拳带着海天雷劲轰轰发出,至猛的力量让广钦也无法只凭守势,挥起一掌相迎。

    轰!劲气迸发,广钦分毫未动,孟义山连退了数步,借着退势一拔破军刀,将宝刀拔了出来,刀身在阳光照耀下有如一抹秋水泓波。

    力举宝刀一声轻喝,闪电也似的连劈了七刀,道道刀气劲疾如飞,割向广钦,和尚赞了一声“好!”双掌齐出好似穿花飞舞,连舒七指点消了刀气,飞起一道衣袖袭向老孟的面门。

    孟义山横刀于面,啪!的挡住了这飞来一击,却也被广钦的袖风打得刮脸生疼。他猛然一声大喝,向后错步让开距离,竖直劈出,一刀疾斩!砍削广钦的肩头。

    方丈将身躯一转,侧身分出两掌夹住了刀身,空手入白刃!脚下的芒鞋一晃,一脚飞踢老孟。孟义山大骇之下弃刀后跃,飞退一丈。

    广钦方丈倒转刀柄,抓取了破军在手,赞了声:“好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王道气势,举刀轻轻一舞,绽放出一排孔雀开屏般的刀影,步法转动,刀影千幻,像极了洛水的水波,密密绵绵,势道没有穷尽的衍生出条条刀气,百千刀光守护在身前,从何种角度看过去,都被刀势所笼罩。

    这是一套守御为主的精妙刀法,因能尽守,没有攻招,破绽非常的小。以老孟经过刀道大家云敖熏陶过的身手,也只能看出一二,相信这套刀法用以临敌,还有更佳表现。

    方丈将刀势一收,走到目瞪口呆的老孟身前,将刀递还给孟义山。笑着说道:“你这宝刀果然锋芒犀利,能尽发刀法精要,好生珍视罢。”

    孟义山坚持不受,转头对观战的伊王说道:“王爷,这刀是你送给老孟的,是您的心意,这份情我有生不忘!现在想把这宝刀送给方丈大师,刀在方丈手上,比我要强的多。”

    这番话光棍已极,即讨好伊王,表示感铭赠刀之情,又显孟大人心胸广阔,将随身宝刀都能赠与广钦。

    王爷心说:“你小子真有心计,拿我的刀来讨好卖乖。”心里也诧异老孟的豪举,王爷送刀给老孟,是因为他本身贵为王爵,使用不上,才赠刀笼络孟义山。

    孟义山身为武人,居然能把随身宝刀送人,这份豪气,就值得称道。

    方丈大师深深看了孟义山两眼,举手一幻,就把那宝刀插回了老孟腰间的空鞘,笑言道:“和尚整日念经,背把刀在身上成什么话,我还能拿他来杀人么?”

    “这个,哈哈……”老孟听了方丈诙谐的言语,一阵讪笑。

    广钦笑道:“这是套以守御为主的“伏波刀法”。我将他传授给你如何?”他对老孟有些好感,有心传授武技。

    孟义山心道等的就是你这个!拜倒在地,恭敬的说道:“师父在上!请受老孟一拜!”说是一拜,他连磕了三下。

    广钦对他这手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拉起他说道:“只是传授一套刀法而已,不必拜师了。”

    老孟可不干,嚷道:“大师传我武艺,就是师父。我虽然是个粗人,也明白尊师重道的。”伏身又要参拜。

    老和尚曾经贵为天子,那见过这个?急忙将他拉扯起来,无奈的笑道:“也罢,这是碰见无赖汉了”

    广钦想到孟义山已经得知了自己就是建文。如果收他为徒,借着这层情意,或可保得身份不被泄漏。

    孟义山站起身,欢喜雀跃,总算赖上了这个师父。

    王爷走过来斜睨着老孟,对方丈大师恭贺道:“恭喜大师得收佳徒。”心说你这小子真有一手。

    当然老和尚的武功,身份皆高。不然凭老孟现在先天功成的境界,很难找到称头的师父了。

    几人回转方丈的静室,点上香案,由伊王国主朱瞻隆见证,老孟重新拜师,大礼参拜广钦。

    老方丈正式收孟义山为徒。

    事后伊王为了弥补将爱子寄养在白马寺的愧疚,带着小朱安去前殿玩耍,留下孟义山和广钦方丈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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