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走进延禧宫的时候,弘历忽然觉得这里和自己刚才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延禧宫的寝殿之中,忽然变得有些灰暗起来,
他仔细一看,原来是这寝殿的窗户上面挂着的纱帘,被人放了下来,
这种纱帘的材料,是外头进贡的珍品,名叫月影,
把这东西挂在寝殿里头,日光再渗透进来,也如月光柔和,这东西非常珍贵,一匹之价不下百金,单单是寝殿之中的这些,差不多就有万金之数,看起来实在是华贵无方。
而安陵容的身影藏在阴影里面,看着像是干枯的花朵,比之前更加枯槁了。
一个人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是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对。
弘历不知安陵容身上发生了什么,安陵容自己也未必想得明白,只是有一桩事情她心中清楚,没有了这个孩子,皇后也不会重视她什么,皇后和她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跟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安陵容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就是不中用的人不配活着。
当年的齐妃是这样,瓜尔佳氏是这样,如今的她也是这样。
世事轮回,报应不爽,如今也轮到她身上了。
这一番暗自感慨,发生在安陵容的心中,等到弘历进来的时候,她早就已经没有再想些什么了。
“鹂娘娘已经想好了吗?我还以为娘娘要多想一想。”
“有些事情不必多想,”安陵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倒是不大好听,不过声音之中的疲惫是难以掩饰的,弘历自然也不在乎这个:“先前你说,什么事情都能够做,是真的吗?”
“自然是在儿臣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事,鹂娘娘还要小心考量。”
若是她提出来的条件,违背了弘历的初心,那他是怎么都不会做的。
他之所以会答应安陵容去做这样的事,是因为不管做与不做,都不会影响大局,安陵容不过是一枚棋子,有的时候单纯的卖好,比胁迫会好用多了。
安陵容胆小怯懦,可是这胆小怯懦的人,一旦发起狠来,能做出的事情要比那些狠心之人多多了。
“本宫要你帮忙杀一个人。”
“哦?鹂娘娘要杀人,若是在宫中,大可以自己动手,若是在外头……娘娘在深宫多年,似乎也没有什么外面的仇家吧?”
弘历第一次听见鹂妃自称本宫,只是这样威严的称呼,现在听起来却是外强中干的感觉。
“本宫要你帮忙,杀了安比槐。”
“……您父亲?”
安陵容不再说话,弘历问了两遍,没得到回应,也就算了。
安比槐死有余辜,杀起来也不会太难,只是安陵容要杀安比槐,他是实在没有想到。
难不成不是应该对皇后出手吗?
但是不管怎么说,安陵容愿意信他,八成是还对甄嬛存了一些好意,弘历不想要探知这些情绪的背后,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件事情办起来不难,鹂娘娘等消息就好了。”
……
弘历离开之后,安陵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
她站在自己的殿门口,看着外面门庭寥落,越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不值得。
她就像是现在正要垂落的残阳,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宝鹃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安陵容站在门口吹风,虽然说现在这时候也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可是皇后说的没错,只要鹂妃够聪明,就应该知道一个男人的怜悯和同情,是能够保着她一辈子荣华富贵的。
既然如此,就不必患得患失,不过这话她是不敢说的,安陵容现在还在为那个孩子伤心,她不能在这时候去触碰安陵容的眉头。
这么想着,她快走两步,走到了安陵容的身边。
“小主,您起来啦?太医说您身子弱,不能吹风的。”
安陵容瞟了她一眼,心中倒不怎么怨恨。
不管如何,这么多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宝鹃,就算是让宝鹃死,也不是现在这时候。
“是吗?我自己不觉得。”
她叹息着说道,宝鹃看到她这个样子,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说道:“小主,皇上重赏了您的父亲。”
“皇上是安慰还是补偿,补偿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其实……这孩子一开始就是保不住的。”
安陵容却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我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也好,这个孩子也好,不过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迟早都是保不住的。”
“小主,您别这么伤心,其实皇上还是挺在意您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已经再也不会被安陵容相信了。
“宝鹃,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可是我知道,等我身子骨好了,我又要受人摆布,又要去斗,可是,宝鹃,我真的觉得我已经筋疲力尽,斗不动了。”
她的声音之中满是疲惫和哀伤,就算是宝鹃也不由得有些心疼。
“小主,”宝鹃的声音之中多少带了一些哭腔,“你伤心糊涂了。”
安陵容已经懒得再说,她摇了摇头,道:“你下去吧。”
她看着宝鹃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叫过一个小丫头,吩咐她去永寿宫传话。
她要见一见甄嬛。
“甄嬛,原是我对不住你,报应不爽,应该的。”
……
甄嬛在自己宫中,正为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上香。
听得宫女来报,略微思索,便起身准备过去。
时候已经不算早了,只不过二月里白日渐长,甄嬛带人来到延禧宫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没到傍晚。
菊青和槿汐想要陪着甄嬛进去,都被她拦住。
“你们在门口守着,我进去看看。”
她稳了稳步伐,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安陵容正在绣东西。
她起先不知绣些什么,想着甄嬛随便绣一绣,等到甄嬛来的时候,她已经绣出了一对鸳鸯。
还差最后几针的时候,她听见了甄嬛的脚步声。
“姐姐来啦。”
安陵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一些,但是还是中气不足:“姐姐瞧着我,是不是老了许多,和从前还像不像?”
甄嬛缓缓坐下,抬头说道:“妹妹容颜依旧,只是心不似从前单纯了。”
安陵容也不抬头,只是轻声道:“若还似从前那般单纯,恐怕在后宫中,早已死了几百回了。”
她微微抬头,似乎是想到了当年还没入宫的时候,她在秀女群中和甄嬛初见。
那时候的她卑微不堪,被夏冬春羞辱,当时夏冬春炫耀她身上的苏绣,可是安陵容怎么会认不出呢?
她娘就是苏州的绣娘。
“你知道我的刺绣是谁教我的吗?”
安陵容的声音带着疲倦,自顾自说道“是我娘。我娘曾经是苏州的一位绣娘,我爹很喜欢她。当年,我爹还只是个卖香料的小生意人,靠我娘卖绣品,给我爹捐了个芝麻小官。
我娘为我爹熬坏了眼睛,人也不似从前漂亮,我爹便娶了好几房姨太太。
我娘虽然是正房,可人老色衰,又没有心机,所以处处吃亏,以致我爹在最后,连见她一面也不愿意。
入宫后,华妃那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连宫女都敢欺负我。
我很怕,我每晚都做梦,梦见我变成跟我娘一样,瞎了眼睛,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甄嬛眉头微蹙,有些难过,不知道是为了安陵容还是自己:“谁都知道宫里的日子难过,可这日子再难过,再要步步为营,也不该伤害身边的人,特别是一直把你当做亲姐妹的人。”
“曾经,我也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你拥有那么多东西,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还有皇上的宠爱,而我,却因出身卑微,倍尝世人冷眼,还要因为你的得宠受到华妃的羞辱。”
她字字句句说得清楚,都刺在甄嬛的心上,她从来都不知道陵容心中居然有这么多的委屈和不甘。
“后来我知道了,你对我好,对我处处照顾,施以援手,不过是施舍冷饭而已,你是要我代替沈眉庄去争宠,好巩固你在宫中的地位。”
安陵容看着甄嬛,那双眼睛之中一如既往地干净纯粹,半点没有阴冷和狠毒,这么多年在宫中,她最擅长伪装自己的可怜博取皇上的同情,可是临到这时候,她真真正正可怜起来,眼神中却再没有了那份讨好,只剩了平静与淡漠。
甄嬛也不太能够理解她这样的心态,当年的每一件事情,如今回想起来也都是历历在目,她甚至都不知道陵容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些的,这些也值得在乎么?
“自从入宫后,我们三人相依为命,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绝不会勉强你,当日眉庄禁足,我若不与你联手,只能为人鱼肉。”
陵容微微垂头,拈了枚杏仁吃下,幽幽道:“这苦杏仁好吃得很呢,在宫中待久了,苦杏仁吃着也是甜的。
你不要怨恨我,说我狠毒,其实,我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做了人家的垫脚石,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活一回,我不得不争宠,不得不怨恨皇后,怨恨皇上,怨恨一切把握当棋子把我当玩意的人,我何尝不知道皇后并非真心帮我,我又岂不知,皇上何曾爱过我。
可在这后宫之中,哪有什么真心可言?说到底,我还是最怨恨你的,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临了了,我却什么都没有。”
她说完,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扎一划,配着布帛撕裂的声音,那一双鸳鸯被她彻底割开,她看着这被迫分离的鸳鸯,忽然笑出了声。
甄嬛也有些难过,她只是想不明白,当年那个明媚的妹妹,居然也都变成了现在这样子,而她和眉庄,其实也变了这许多。
“你若不完全昧了良心,你回头自己想一想,你害过多少人?!”
若不是父母还活着,眉庄也没有因为陵容当初的手段而死,她怎么能够容她活到现在?
安陵容手中的鸳鸯图脱手落在地上,她的眼中也滑下一滴清泪:“我才不要回头,宫里的夜,那么冷,那么长,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想。”
甄嬛转过脸,冷冷道:“再冷,也不该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什么暖不暖的,姐姐,反正你我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仇人?”甄嬛的声音之中,似乎带上了一点哭腔,她低头忍住眼泪,说道:“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原谅你,因为太不值了。”
安陵容的眼底染上一层阴翳,笑声凄凉而哀伤:“是啊,我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
甄嬛不愿多言,起身转头离去,可是还没有等她走到门口,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皇后!杀了皇后!”
甄嬛心中震动,回头一定,只看到安陵容的满面泪容。
她说:“抱歉,你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我毁了!”
甄嬛狐疑地收回眼睛,走了出去。
外面红霞满天,如同血色。
恰如她们当年入宫的那一天。
……
安比槐的死讯是两天后传回来的,他离开京城之后便在路上玩乐,甚至还纳了两个新妾,没有及时回去,便给了弘历机会。
这几天弘历住在宫里面,也是在和两个侍妾待在一块,皇上因为安陵容的事情伤心,甄嬛得陪着,弘昼在圆明园陪着他的王父,太后身边有沈眉庄,都不用太担心。
马上就是三月,三月十八就是先帝生辰,许多事情都要做,况且他在宫中,也能适时知道安比槐的事情。
这几天,宫里流言蜚语不断,各种传言都朝着延禧宫去,他让人留心打探,却发现这些都是安陵容自己叫人放出来的消息,便也就不管了。
虽然不知道鹂妃要做什么,可是既然她这么做了,必然是有原因的,他又何必插手呢?
结果安比槐回乡路上被强盗所杀的消息刚刚传回来,弘历刚把消息递过去没多久的功夫,就在养心殿外面见到了安陵容。
“鹂娘娘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皇阿玛正在批折子呢。”
安陵容似乎没有听到弘历的话,只是侧头看着天空,脸上勾着一抹温柔笑容。
可是弘历却看到了一种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样好的阳光,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到这里来求见皇上,皇上自然要见,苏培盛进去传了话,出来的时候,正看到鹂妃低下头。
“娘娘,皇上传您进去。”
安陵容微微颔首,朝前走去,从弘历身边经过的时候,弘历听见了一声微弱的道谢声。
似有似无,就像是幻觉一样。
他看着安陵容单薄的背影和缓缓关上的大门,转身带人朝着永寿宫而去。
明天就要回圆明园了,今天他要去给甄嬛请安。
可是他刚刚到永寿宫坐下没一会儿,菊青就匆忙跑了回来。
“娘娘,出事了!”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慢点说。”
菊青看着对坐说话的弘历和甄嬛,稍稍歇了口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震惊。
“娘娘,鹂妃殁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甄嬛早就有准备了,所以只是有些伤心,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菊青下一句话,便让她心中震动:“鹂妃娘娘……死在养心殿了,就在皇上跟前,说是服毒自尽,皇上……皇上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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