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br>人物志最后一章,下章恢复正常时间线。
一年半的光景里,韩僭仲几乎是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定期去柏宜卓那里小住,是屋子也翻新了、院子也拓整了、街坊邻居也都认识了。大伙喜欢他大方慷慨,医术又颇为精湛,往日谁家老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骨折肚痛的毛病,都会立即送去给他看看。
偏韩僭仲不缺钱,自然也不收钱,自几贴药物便将惠家小妞妞的断腿接好之后,差不多便成了神君降世级别的活招牌。
居民们笃定他是南岭神君降下的赐胎后代,韩僭仲索性也就没否认。
前半年里,他同柏宜卓的孽缘虽未消,但也丝毫没出任何岔子。韩僭仲同时麒说过她的事,也嘱咐灵通神使不用将柏宜卓犯下的杀孽禀明南岭,以免了许多麻烦。
他每隔半月便会去缠着柏宜卓,在人家家里赖住三五日,可后来不知怎的,他逐渐去得越来越勤,停留的时间也愈发长了起来。
不仅是因为受到众人的追捧与尊敬,更多的好像还是归结于这位柏家的姑娘。
只要韩僭仲前脚刚到,消息后脚便传出去,看病问诊、送物送礼的一定陆续上门拜访。起初他担心柏宜卓会嫌烦乱,于是只在院外摆个桌子行望闻问切之事,可时间久了,天入深秋,柏宜卓便唤他进屋烤着火开张,免得受冻。
因为平时事忙,他便习惯性多留几日,专门陪柏宜卓打发时间。
她后院的一小片田地的确是开垦了,暖房和柴屋也盖了起来。原是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韩僭仲干脆雇了小惠岩的父母来做帮工,出手又阔气得很,算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
二人一起待在这重新添置的屋内,柏宜卓倒是再也没感受到过孤独的滋味。
虽然韩僭仲总是深夜离开,不定哪次她一睁眼,屋里桌上摆着买回的早饭,可外间的榻却已经整洁干净,半点残留的温度也无了,就像从没有人在这里躺过似的。
她总好奇韩僭仲究竟是夜间何时辰离开,便次次留意早饭的温度,可最邪门的又正在此处——左右十几次试探下来,这豆浆或甜粥的温度都是丝毫不变,次次适中,永远在她正好入口的程度。
所以,柏宜卓笃定他是卯时末出门,到早市买好餐食回家,辰时初离开。
于是,她便经常在预感韩僭仲会走时刻意不睡,想悄声听听他的动静,至少起来送送他,问问他要到哪里去。
结果不出所料,每每熬到卯时初,她便会毫无预兆地睡去,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里,竟没有一次能够成事。
因从来没问过韩僭仲在无定的住所在哪里,柏宜卓渐渐发现自己对他好像一无所知。可尽管他就像朵四处漂泊的云似的,缥缥渺渺神秘莫测,可柏宜卓还是觉得,就算他总不辞而别,可过段时间一定还会回来。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横竖已经独自等了太久,却等候着再也回不来的血肉至亲,好歹韩僭仲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有盼头,她便开心些。
知晓韩僭仲本性正直谦和,二人的关系便越来越近,柏宜卓的话也多了好些,她虽不怎么提起自己家中过往,却会和韩僭仲聊起自己遇见的那些案子。
或怒或谴、或乐或苦的都好,但凡她肯大方分享,韩僭仲便会耐心摇着扇子,坐在榻上听她一一述来。
或许是有天命加持,不论是正是孽,总归逃不过一个缘字。这般长久相处下来,竟是格外和谐融洽,在外头冷言冷语的柏宜卓其实也就只是个同寻常姑娘一般的性子,看见好吃的会两眼发光,且一干活就瞌睡犯累。
入了凡世界红尘,却并没觉得低俗无趣,反倒喜欢这样如同隐居的烟火生活,实在是又热闹又忙碌,简直比日月陉有意思太多。
而他心底自是对柏宜卓也屡生好感,只是并没打算轻易说出口。
——直到事情迎来了个猝不及防的转机。
有天傍晚用饭时,柏宜卓食欲不振,头昏脑胀,没吃几口便蔫蔫躺去了榻上,直到韩僭仲收拾妥当碗筷后去查看她,才惊觉她发起了高烧。
昨日她又跑出去帮人追寻罪犯,夜半归来时淋了一身一脸的雨,远远看到院内竟是点着灯,第一反应不是有贼人闯入,而是猜想韩僭仲或许回来了。
果然,在被人伺候着泡了热水澡后,她一觉睡到次日下午,穿回的那件带血的衣裳也不见了踪影。
可谁知病气竟发得迟缓,深夜时更是烧的头昏脑胀说不出话,韩僭仲给她煎了服药,又混着随身带的药丸喂她喝下,折腾到深更半夜,柏宜卓方才沉沉睡了过去。
她梦里呢喃些胡话,一只手臂紧紧环住自己,同受伤的小兽般。
韩僭仲坐在榻边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瞧,好半晌,终于还是褪下外袍,坐上榻去,半靠在她身边,将她环抱在了怀中。
身上盖着韩僭仲的外袍,鼻尖笼罩着那阵略带清冽的冬梅冷香,柏宜卓额头的温度退了些,那只原本作防护状的手臂也逐渐松开,环在了韩僭仲的身上。
他知道怀中人已经清醒好多,许是浑身酸痛,她鼻翼轻动,收紧了手臂的力道。
韩僭仲身量颀长,体型也是出挑的健硕精壮,原先只打眼看时不觉,如今被他拥进怀里,不免让柏宜卓觉得自己娇小了很多。
自儿时剧变之后,便再没人这样抱过她了。
往常生病都是自己扛一扛,并没觉得有什么,可大抵是一旦有了可以依赖的人,脾气好像就会娇纵些,委屈也格外多些。
很长一段时间流逝,柏宜卓紧闭双眼,后背轻颤,温热的泪水打湿了韩僭仲的胸口。
他神色落寞,只问道:“还难受吗?”
柏宜卓不答。
半刻钟后,她忽然声音嘶哑地反问道:“你究竟有何所求?”
韩僭仲不解:“何为所求?”
“你谈吐打扮不俗,委身于此是要做什么?”她将环抱着韩僭仲的手臂收回,固执地倔强愠怒道:“你若只是要平白造个梦给我,不如现在就滚得越远越好。”
“”
韩僭仲抱着她的手丝毫未松,神色复杂地挑起了眉。
“柏姑娘!恶语伤人六月寒你懂不懂?”他无奈道:“我知你心中郁结,你总以带刺的模样示人,可心底却很是喜欢妄自菲薄。我的确可以去个更好的别处寻欢作乐,可那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
“所以你是想可怜我?救我于水火?将我改造成你想要的样子,然后也就理所当然的没意思了?”
“世上可怜人那么多,我难道全拯救一遍去?你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他不容置疑地将柏宜卓的手臂重新环回自己腰间:“你明明好得很,我为何不能喜欢你多些?你也别把我想成什么专门跑来玩弄你感情的风流太岁,权当那日缉拿谢三小姐时我见你果断飒爽,一见钟情了吧。”
柏宜卓闻言一滞,立即驳道:“你胡说什么呢!”
“你既不信我,我便说实话给你听咯?有人喜欢大家闺秀,自然也会有人喜欢坚毅聪明的,你怎就确定我不是后者?”韩僭仲叹道:“好了,睡吧,我这药可是上等,你好好睡一觉,明早保准活蹦乱跳。”
“”
到底是姑娘家心思占了上风,柏宜卓趁着黑夜遮掩,头脑有些发懵地问道:“你刚说的‘喜欢’究竟是哪种喜欢?”
韩僭仲:“自是心悦的那种喜欢。”
好吧,顺利得到这般回答,柏宜卓也没再追问发难,终于肯收敛起尖刺和戾气,闭眼沉沉睡了过去。
单方面阐明心意后,又波澜不惊地过了半年,久到韩僭仲的神经都已经麻痹大意的差不多之后,所谓“孽缘”中的变故,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地降临在了他们头上。
原就是一个月里有二十三四天都将日月陉抛诸脑后,偶尔还和柏宜卓一起出去捉个恶人、会个好友,除非时麒偶尔会旁敲侧击他几句之外,韩僭仲倒属实乐不思蜀了。
那段时日正值南岭闭关期间,琢珏潭的三位女神与时麒一起去了上天庭参加集议,尧岭与入秦清晨时也带着东西下了山去喂神兽,只川沧一人还在日月陉内闲适掌书。
日月陉太过清净,韩僭仲便照例回了神殿。
刚风尘仆仆地回去没两天,他正和川沧坐在一起煮茶论道,腰间的无遁猛然滚烫,激的韩僭仲挺直身体,匆忙站了起来。
面前的川沧神色难看,看他这一副诧异慌乱的模样,冷言冷语道:“你每日到底都在忙什么?神君虽不苛责,你也最好不要太过分才是。”
“有急事,晚点再说。”他转身大步走出神殿:“有事通灵。”
“”
川沧全然不愿搭理,韩僭仲火速赶回人间,掐指算出柏宜卓的位置,仅无遁示警一炷香后,便赶到了地点。
法镜果然没令人失望过,血滴几乎从巷口一直蔓延向内,因此处并无居民房屋,四周安静得可怕,他大抵知晓发生何事,无奈顺着血迹走进那个死胡同,果然听到几人低声又骂又吵——讨论怎么埋尸。
他们正惊魂未定,韩僭仲站在这五六个人身后,一声响指,不耐烦挑起了眉。
“看这里。”
废话没说两句,他眼神瞟到地面上已然浑身是血、失去意识的柏宜卓,上前重手解决了在场所有人,该掰断的手便掰断,该踢折的腿便踢折,几人被捶得鼻青脸肿口水乱飞,统统七横八倒。
待韩僭仲蹲下身去将柏宜卓打横抱起时,才发觉她并没昏厥,而是气若游丝的睁着眼睛,枕在韩僭仲胸前。
六七人不能近身,轻点扇尖的功夫便能使人骨骼分离错位,实在不可能是常人之所能为。
柏宜卓四肢动弹不得,脸上也被击打出青紫的血印,身上被打的没几处好地儿。韩僭仲揽着她肩膀,神色坦然道:“别怕,带你回去。”
他掌心涌动出丝丝神力,温和浸润她的血脉,待韩僭仲带她回到小院时,柏宜卓中的迷药便已然散解。
睡到后晌,她醒来,向韩僭仲讲述了今日遭遇。
由于他临走时叮嘱过不准独自涉险,柏宜卓是全心遵守的,今日不过想去附近山脚挖些野菜果子,谁知她这个人就是命途坎坷得很,被附近村子里色心骤起的混账货色盯上,没想到竟一连扑上六个,一把将她迷晕拖进了巷子里。
入了穷巷,柏宜卓自是趁着药劲没上来奋力反抗,可任她身手再好,还是惹怒了这帮村里的小混混,给她好生一顿好打,差点直接没了气。
见柏宜卓的能耐吓人,都这样了竟还没晕,看清了他们几人的长相。若待她清醒,再去郡司府衙报官告状,那这可是要全部处死的灭顶大罪。
他们顿时也没了爽一把的兴致,吓的又是商量埋尸又是互相推诿,直到韩僭仲赶来,将他们全部收拾了干净。
他回家后,安顿好柏宜卓,给那位郡侯大人送了个口信,照例让他去解决余下的麻烦。
听完柏宜卓的陈述,韩僭仲察觉她貌似很怕自己生气,便实在忍不住坐在榻边探探她额头,兀自调侃道:“你还真是坏人净给你碰上了。”
她有气无力地强撑着坐起身,看向自己身上被包扎好的缠布与干净的衣裳,心底一软,回他:“命运虽待我不公,但好在也安排了些重要的人给我。”
“”韩僭仲一顿,忽然又露出笑容:“再躺会,我去给你下碗面吃。”
“我能起来。”
“能起来也不用起,不然要我干什么?”
他转身去了厨房烧火,刚想偷懒施个诀,方才急乱中虚掩的院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小惠岩的父母又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跑进,惊的韩僭仲赶紧收回了扇子。
“韩先生!韩先生!”惠二牛满头是汗:“还好您在!惠岩丢了!娃儿不见了!”
韩僭仲愣了片刻:“怎么会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
惠岩的母亲已经哭的满脸是泪,赶忙解释道:“我们半月前出去送这批货,把孩子托付我姐姐那儿,今天刚收到信,说孩子找不着了!我们想着送信最快也要两三日,那就是说三天前就找不着我家岩儿了”
孩子丢了绝对是翻天的大事,韩僭仲示意他们定上一定,尽量别惊扰了屋里的柏宜卓。刚想卜一卦看看,便看见屋里还带着伤的人脚步虚浮地捂着伤口走出,靠在屏风边,气息凌乱地问道:
“惠岩怎么了?”
这两方人实在没一个能省心的,韩僭仲看她那副虚弱的仿佛下一秒便要昏迷的样子,立即起身安抚场面道:“我立即找个帮手替你们去寻小惠岩,你们且将她姨母家位置写来。”
“好好好好!”
他一把揽起柏宜卓回到内间,见她慌乱发晕,大有急昏了头的架势。韩僭仲知道她有个妹妹也是在如此年纪遇害,内心理解得很,可眼下的状况就是祸不单行,麻烦事全都堆在了这一天。
“我自会去找,你放心。”
“我同你去。”柏宜卓轻声道:“孩子丢了定是凶险的,你若要去,求你一定带我。”
韩僭仲怒道:“你这满身的伤怎么去?少添乱。”
不听柏宜卓分辨,在严令她躺好之后,他接过那张写着地址的纸张,大步走出了小院。
起初想着卜一卦便能轻而易举的找着孩子的位置,可韩僭仲端着法镜算了又算,却怎么也看不见惠岩此刻是凶是吉。他又反复琢磨好半晌,实在诡异得要命,可他又想快些解决了这些裹乱的坏消息,因此只好搬个救兵来。
下一刻,他利落掐了个十万里加急的通灵诀。
很快,川沧波澜不惊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何事。”
“川沧,有件急事,你立即到无定的曹家巷街,去帮我寻一个叫做惠岩的小姑娘。”
通灵诀里沉默许久,而川沧竟破天荒地拒绝道:“恕在下帮不了这个忙。”
“”韩僭仲骂道:“你要实在懒得动,就派个神使下来!”
川沧:“没有报备过的东西,就算神君本人在,他也不会允许我们去做。若是人间但凡有个芝麻大点的事,日月陉便火急火燎下去解决,那干脆把神全部累死作罢。”
韩僭仲:“你有毛病是不是?”
“彼此彼此。”他冷笑道:“你难道不知此规?神君就连处置穷凶极恶的罪犯都要上达天听,你又何必为难我们,为难灵童神使。”
说罢,川沧便无情地掐断了通灵诀。
尽管见死不救,可他所言又是事实,韩僭仲知道川沧的性子,可眼下时麒和尧岭他们又都有正事要做,不便随意打扰。然而找回惠岩迫在眉睫,他实在有些心慌,毕竟卜不出卦,甚至比卜出凶卦还要更恐怖些。
他面色沉重地返回屋内,不愿听话的柏宜卓已经从惠家夫妇那里得知了目前的情况,三两下穿好衣裳,戴好兜帽,站在了韩僭仲面前。
不知她究竟为何如此有毅力,韩僭仲冲三人如实告知道:“我是无定来的,地界熟些,亲自走一趟吧。”
“那总不能让韩先生一个人替我们跑!我们夫妇俩也去!”
“你们赶车慢些,我先策马。”
韩僭仲点头:“尽快回去准备。”
待他们离开,柏宜卓不知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走到他面前柔声问道:“重玄,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韩僭仲摇头:“我不知。”
“求你,让我一起去吧。”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双眼直直恳求道:“惠岩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等消息,你让我如何坐得住?”
“”
半晌,韩僭仲缓了脸色,竟点头允准:“好,那我们共策一匹马,抄近道去无定。”
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干脆,柏宜卓暗暗留了个心眼,时刻提防着韩僭仲将她打晕过去。可对方却只是随手为她收拾了两件衣服,便带着柏宜卓牵马出了城。
她侧靠在韩僭仲怀中,脸上身上都被盖得严严实实,可就算技术再顶尖,这马背上的颠簸还是让一身伤口的柏宜卓悄悄呲牙咧嘴,痛的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二人刚出了城,她正缓和表情,擦干冷汗掀开兜帽,谁知还不等她开口,目不斜视的韩僭仲便一手刀将她劈晕了过去。
“”
随即唤了自己神殿里的一位得力神使,同时先至无定了解情况。
要是真这么颠到无定,柏宜卓纵然是铜铸铁打的身子也得去半条命,他将马儿存放在城外的驿站,御剑半刻便抵达了曹家巷街、陈氏家姐的院子门口。
他掐诀唤醒了柏宜卓,先入为主解释道:“你晕过去两三天了,我们正好抵达。”
怀中人还没反应过来,韩僭仲一手利落叩门,一边又为小惠岩卜了新的一卦——
结果还是毫无反应。
探不到,也就是另种情形下的凶相。因此,在等待应门的同时,韩僭仲索性朝着面色苍白的柏宜卓讲述了实情。
“我不知小惠岩发生了什么,但凶多吉少。”他又叩了两下门:“你先别急,我方才托朋友到郡司府打听过,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无定郡侯也已经派人遍寻了。”
柏宜卓呼吸急促:“那你怎么知道凶多吉少?”
韩僭仲话锋一转:“为何没人应门?”
她烦躁地对着院门哐哐又狠推了两把,身后街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十来个人的阵仗抬着个担架走来,柏宜卓心头一紧,转身便小跑着扑了过去。
担架上抬着的人正是惠岩的姨母,她满头是汗眼神飘忽,双手双脚皆是瘫软垂下着被送了回来。柏宜卓顺手挽住她丈夫,语气焦急道:“惠岩呢?”
“我怎么和她父母亲交代”她姨母双眼空洞地望着柏宜卓:“你们是我妹子托付来的?”
“是,孩子到底在哪儿!你们速速说来!”
抬着担架的无定郡司官差十分有礼地伸手拦住焦躁的柏宜卓,默默将其和韩僭仲引至一边,低声提醒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我乃郡司府典狱使,协助郡侯共查此案。”
他道:“孩子原是一个月前便丢了,你家姨母姨父早报了郡司府,没敢同孩子父母多说,但我们却早早便开始了搜寻。”
“这案子本身是通拐卖,报官及时也不难找,孩子是别郡来的生面孔,在家院门口玩的时候被牵走,卖给了郡西南的一户人家去。”
韩僭仲心道不好,缓缓接话道:“所以你们找到了买主,但孩子却没找着。”
官差颔首冲他们愧疚地抱了个拳:“是。无定郡内很少有此等恶劣之事,因此郡侯大人亲自领了队人马,五日内便抓获了贩子和买家,可他们死活不愿说出孩子下落,我们遍寻无果,也是直到半个时辰前才忽然寻到了惠家姑娘的遗体。”
听闻“遗体”二字,柏宜卓身影猛晃一下,强忍着腿软扶住围墙,若不是韩僭仲一把将她揽起,下一刻便已跪倒在了地上。
虽曾了解过人间太多残忍或有趣的奇闻异事,可真正亲身陷入体会一遭,法尊本人亦是身形一震,双拳紧握着问他:“在哪儿找到的。”
“说来奇怪,我们郡侯不久前正在院内清点人数,准备再次出门寻找时,天上忽飞过一只雄鹰,丢了个轻巧的竹筒下来,里头绘了张郡南萧山的地图,还写了详细走法,我们立即前往,方才在林中一棵树下找到了孩子。”
官差恻隐,不愿再伤了柏宜卓的心,只再次弯腰行礼道:“既是院坟郡来的孩子,在无定郡司管辖的地界丢了,我们已和院坟郡侯通报案情,必不推诿,定要严惩。”
韩僭仲神情沉重:“先不说这些,官差稍等,待我安顿好妻子再详谈。”
他转身将双唇紧闭的柏宜卓抱进屋内,寻了间安静的屋子放下,一边喂她一粒药丸,一边低声安抚道:“晚些带你去城中客栈留宿,先在此处安心候我。”
她不语,亦不反抗,浑身上下只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平静瘫倒在了榻上。
韩僭仲转身出门,忽略狭小院内那乌泱泱好一堆大呼小叫的人,出门邀上官差去了最近的茶楼,紧接问道:“你们既审了,可问出什么没有?”
“在审了,只有牵走惠岩的那个贩子肯吐露些,买了孩子的那家人什么也不肯认,咬定说惠岩到了的第二日便逃跑了,与他们全无关系。”
韩僭仲单手握扇,轻轻点头:“若是你们奋力查到最后,还是无确凿证据定罪,这家人会受何惩罚?”
“”官差的双眼紧盯桌面茶盏,眉间微蹙地犹豫道:“按无定郡司的法度,若是查不出谋杀藏匿,那么最终只有十年苦役加六年牢狱,无法被判极刑。”
不等韩僭仲回复,他便又补充道:“先生勿怪,此事由郡侯亲自经手,神君在上,我们自会全力以赴。可眼下典狱和仵作都已参与其中,也到场采了物证,的确没有半分可指向的证据。毕竟是没了个年纪尚小的姑娘,在下也恨得要命,可却没人能证明,惠岩是否真的因独自逃跑而消失。”
“我并无责怪之意,孩子也不是你们郡司府弄丢的。”韩僭仲眸色晦暗:“你们还能扣押那家人几日?”
“最多五日,便得先行放回,于其住所软禁羁押。”
他点头:“接着讲讲来龙去脉吧,晚些时候在下亲去一趟郡司府,劳烦小哥作引。”
“自然。”官差深吸一口气,顺从点头道:“那家姓朱,儿子是个痴傻的,又听闻贩子手里有别郡来的生面孔,打量是个小姑娘,家里人或许也不太在意,于是就打算买来做童养媳。”
韩僭仲面容如常,思索了半刻,起盏轻饮,将一锭银子置于桌上,起身告了辞。
那官差眼神诧异,也紧随他站起身来,于身后出言追述道:“若先生不忍通知惠岩父母,便由我们郡司府代劳吧。不论如何,还望先生与夫人节哀。”
韩僭仲没有回复,微微侧过脸,挥动折扇敲了两下掌心,拔步走下了台阶。
听到送信的雄鹰,他知晓这是川沧所为,虽然嘴上说着不屑帮忙,但还是先行一步派了长慕下来,点了点一头雾水的郡司府。
他心中情绪复杂,尽管比不得惠岩亲身父母、甚至是与她相识多年的柏宜卓的痛苦,但究竟是在一年半内时常相见玩耍的姑娘,十岁不到的年纪,活的瞬息眨眼那般短暂,他没可能做到全不在意、全不可惜。
不愿看到惠岩父母肝肠寸断的模样,也不知要如何面对柏宜卓,韩僭仲甚至起了些逃避的心思,想就这么奔回日月陉了事。
可终究不行。
罪证难寻,罪犯狡猾,惠家的天塌了,柏宜卓的身子也一朝垮了,他甚至有些自嘲的觉得自己如今就像是只尚能撑起局面的台柱子,若他往前怕三步,往后怕五步,这事便是真的过不去了。
或者换句话说,或许惠岩的父母能强渡此关,可曾失去过亲妹妹的柏宜卓,却一定会在这道死胡同里磕的头破血流。
他回到惠岩姨母的院内暂别,利落将眼神依然呆滞的柏宜卓抱走,带她住进了无定郡主城内最好的客栈。
韩僭仲派神使给院坟那边迅速送了消息,一整个下午都坐在榻边守着她,见她不吃不喝,也并不强逼,只刻意避重就轻地向她阐明了实情。
“傍晚时我会去趟郡司府,你放宽心。”他轻声细语地抚摸过柏宜卓的头发:“我定帮你们还惠岩一个公道。”
“我听她姨母家的人说了。”柏宜卓声音嘶哑地开口:“你不必怕我受不住。”
他不语。
柏宜卓又问:“那贩子和买主都关押在郡司府吗?”
韩僭仲点头:“是。”
他伸手解开帷幔,趁时辰还未到,索性侧身上榻将人抱在怀里,喉间发苦道:“想哭就哭吧。”
柏宜卓靠上他胸膛,忽然又转问道:“他们找到惠岩的时候,她已经在那林子里待了多久?”
“不知,但大抵有些日子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韩僭仲犹豫摇头:“想这些做什么。”
“她是比我还命苦的。”柏宜卓道:“幼时腿坏了,家中也不富裕,后来遇见你来接济,日子好过许多,她的腿也总算好了。”
韩僭仲胸腔沉闷,不自觉叹道:“不全是我,他们自己也有意安稳度日,改善条件。”
“是啊,有多少奋力谋生,只想安稳度日的好人,最终都因一些临时起意的罪人,毁灭了整场人生。”
她半闭着双眼,韩僭仲手心的温度阵阵转递在她的皮肤之上,让柏宜卓觉得无比安全。
“岩儿应该和别的小姑娘一样读书写字,快乐长大的。”她心如刀割道:“我该是个灾星,克死了宜越,又屡屡犯下杀孽,如今被神君降罪,又克死了惠岩。”
韩僭仲心下大惊,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直直怒视她的双眼:“该死的是犯罪的人,从不是救人者,神君公正允直,为何会惩罚无罪之人?”
柏宜卓的眼尾陡然滑落一颗晶莹的泪珠,缓缓开口道:“我也想知道,老天为何独独留下我一人活在这人间,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惩罚我这个无罪之人。”
她身体颤抖着哭泣出声,又呢喃道:“惠岩胆子小,小姑娘都是胆子小的,我只在想,她一个人躺在那里,冷不冷,怕不怕。”
“”
韩僭仲呼吸停滞,微微睁大双眼,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两具身体紧贴,他将脸深埋在柏宜卓颈间,任她哭泣、悲痛、流泪,也丝毫没有松开双手的意思。她难以抑制地一遍遍问他:“为什么活着这么痛?这么疼?”
他沉默,只眼眶温热,耐心抚着她的脖颈道:“会好的,都会好的。”
柏宜卓身上的伤口因为紧绷的动作而渗出鲜血,她偏执地回抱住韩僭仲,一字一句同刀子插在他心间般哭泣道:“若没有你,我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剩了,这世上再没有牵系着我的东西了。”
“不会没有我。”如此,韩僭仲坚定承诺道:“不论如何,永远都有我牵挂你。”
他低头吻住柏宜卓侧颈上的伤痕,又一路吻上她的侧脸、唇角,直至与她双唇紧贴,缠绵融合。
对方虽身有伤痛,却依然与他抵死相吻,落下的晶莹泪水与亲吻相融,令二人一起尝到了苦涩的滋味。韩僭仲不知自己是否亦共情落泪,只觉脸上冰凉,心底苦涩,俯身抚顺了柏宜卓的发间。
她动作缓慢坚定地解开了韩僭仲的领口与腰带,而韩僭仲也动手猛地遮上帷幔,重新吻上了她的身体。
心虽溃烂,但情却依然能够翻涌、跌宕、水乳交融。
夜幕降临,韩僭仲轻声穿好衣裳,顺手系上大氅,驻足确认榻上的柏宜卓终于缓了情绪,陷入沉睡之后,拉开客房的门,孤身赶去了郡司府。
贩人罪行确凿,由典狱使审问,而涉及生死之事的买家则关押在郡司府别院的软禁之所,等待仵作官差审慎调查。
前者被郡司下令,几乎是层层防卫,韩僭仲被白日里那位官差引着,进入了典狱牢房。
带走惠岩之事证据确凿,他也供认不讳,可郡侯本人却下令彻查,此人是否也参与了谋害惠岩的过程。
然而事实证明,这位郡侯想的半点错也没有,仅仅听了这人三两句辩白,韩僭仲腰间的法镜就已经示警他说谎。
他站在典狱身后,听那人贩子竟接着狡辩道:“我只觉得是个小破丫头片子,这卖了她家里人也不会大动干戈说什么,我也就只是卖了,后头她是死是活也是买主的全责啊!”
典狱顺着套话道:“所以你觉得买主才是主谋?有何证据?”
“我哪有证据?您真说笑了!”他嬉皮笑脸道:“可如果不是知道有人会买,我平白拐个孩子做什么?又不是闲得慌非要找点罪受!”
韩僭仲双眼微眯,动作缓慢地解下身上的氅子,交付给身后官差,自己则抱起双臂,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那男子的嘴脸。
“再说那丫头片子也并不值钱,我只是把她送去做个童养媳罢了,那多少丫头在家里还都上不了桌子吃饭呢?她成色差点,只卖六两,我还没赚!竟又被捉到这郡司府来了,你说晦不”
他话音未落,韩僭仲听到他话里话外将惠岩用“值钱与否”的字眼侮辱,只三两步便越过官差,上前单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牢内众人大惊,可韩僭仲身量很高,不仅满身贵气绝非池中之物,这身手和力量也实在好得吓人,竟无人能撼动他半分手劲,只能任他将那贩子掐的满脸青紫、舌头外吐,眼球暴血。
典狱正恨此人有恃无恐,满嘴不敬,干脆抬手令手下全体后退,坐得端端正正,欣赏好戏。
许是再也支撑不住,又没人上前为自己开脱,那渣滓终于握住韩僭仲的手腕求饶道:“饶命!侠士饶命!饶了我我说!我说!”
韩僭仲顿时松开右手,还不等他喘息的功夫,便两指卡在他的嘴边,不知用了怎样的方法,瞬间将他的一边嘴角撕出了个血淋淋的口子来。
这伤口延绵到颧骨,整片脸皮撕扯,血液如柱喷涌,整间牢房瞬间只回荡着凄厉的惨叫。
见他下手如此狠重,典狱立即上前作拦,不顾那犯人声嘶力竭,只劝诫韩僭仲道:“先生勿要冲动,先留他一命在。”
“反正你的命不值钱,我动动手指,便能让你恨不能即刻死。”他伸出手指比划道:“再不说,我就将你的鼻子割下来玩玩。”
他接过手帕擦了擦手,转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将主场重新让还给了典狱大人。而四周的官差却都惊奇的发现,方才韩僭仲擦过手的巾帕上,竟然半分血迹也没有。
难道他竟一丁点都没沾染上?
几人回神,听那贩子完全没了方才得意的架势,大抵想不到郡司府竟会动用私刑,立即言语不清地坦承道:“我没想杀人!我真的卖了人之后就拿钱走了,只是只是那朱家人饿了丫头两日,她依然哭闹不止,他们怕惹了邻居听见报官,就堵她的嘴,失手把她捂死了!”
典狱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知是捂死的?”
“我和朱朱家男人一起埋的尸。”他的口水混着血水一起流下:“他说是我卖他的,反正逃不过,如果我不忙着他处理掉,这人命官司也和我有关卖了人大抵罪不至死,可杀了人就真完了!”
韩僭仲转身打开了折扇,眉间舒缓些许:“敢问诸位,这般证词可能将朱家满门定罪?”
“虽是前科累累之人所证,但一样有意义。”典狱也松快道:“我们并未向他告知过惠小姑娘死因为何,他等下再说出些旁的细节,基本可以笃定。”
“大人!”
门外冲进两个气喘吁吁的官差,踉跄着单膝跪地通报道:“别院的幽闭室走水了!一排房子全烧了!灭都灭不掉啊!”
“什么?”典狱立即大喊道:“快!快!全去救火!把那朱家父子也一并抢出来!”
屋里八成的人全部跟着跑去了别院救火,韩僭仲大步跟着典狱往事发地去,忽然问道:“你们郡侯现在何处?”
“院坟陶家的郡侯大人快马赶至,惠姑娘的父母也来了,郡侯大人自是去了她姨母处安抚慰恤,现不在府邸!”
他说起这一遭,韩僭仲右眼猛然一跳,心道不好,几乎是飞奔着最先赶到幽闭室,见这整个宽敞四方的院子黑烟冲天,火光照的如白昼一般。
他抓住个端水的家丁问过具体是哪间,想也没想,转身便冲入了滚烫的大火之中。
好在火只是外层巨大,屋内还不算是烧了个底朝天。他关闭五识开启天眼,一手掐着妃宗诀隔绝热火,迅速感知到了属于柏宜卓的气息。
果然。
而下一刻,他也看到了自己永生永世也不会忘掉的画面。
朱姓买主被一根粗长的麻绳捆在凳子上,双腿已经烧着,在热烟中张大嘴巴和眼睛,惊恐地叫喊着,而方才还在客栈与他抵死缠绵的柏宜卓本人则跪在一旁的地上,身上穿着那件纯白的丝裙,一下下手起刀落,利落坚定地捅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韩僭仲透过天眼,猝然看到了躺在那里、脸上已经被刀划捅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是朱家那个痴傻的儿子。
他眼前一阵模糊,却又生怕冲天的烈焰烧伤了柏宜卓,上前一边抓住她疯狂行凶的手,一边也顾不得那朱姓男子被活活吓死烧死,一把将柏宜卓揽进诀中,检查了她的全身上下。
她满身满脸的血,还有蹭上的烧木灰,橘红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与那日无遁传递的幻象丝毫不差。
“”
原来孽缘,终究还是避无可避的孽在了这里。
柏宜卓只觉周身冰凉舒适,再感受不到灼烤了。面对心爱亲近之人,她的眼中终于流下泪水,不舍地拔下发间那支宝贝许久的铜雕白玉莲木簪,放在了韩僭仲的手中。
“我早该知你是何人的,重玄。”她紧握住韩僭仲的手腕,注视着他,轻轻启唇道:“本不想你看到,但我已做了,你也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耳边响起那日南岭说的话,心中虽恨透了一旁那还没死透的烂人,可终究知道不能杀,更不该由他来杀。
左右心中震颤太过,眼底全是朱家儿子那具血肉模糊、已被烧焦的尸体,他微微愣神,手中再次握紧了那支簪子。
可再回神时,柏宜卓却忽然手腕使力,将那尖锐的莲尖整只插入了自己的脖颈之中——
韩僭仲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慌乱地捂住了柏宜卓满是血迹的侧颈,她终于解脱似地阻止了韩僭仲要带她冲出火海的动作,气若游丝道:“我是杀惯了人的,知道戳哪里会死。”
“这里的伤痕是我最原先的苦难,因此也由它结束。”
她紧紧握住韩僭仲的手掌,拼命发出声音道:“我不愿带着苦活了,但却私私心想借所爱之人的手。”
韩僭仲俯下身来,几乎瘫坐在火海之中,听她说了最后一声“抱歉”。
柏宜卓死在滚滚烈焰中,死于他们定情的辟邪之物,亦死于满身、满心的伤痕。
此行所获,心入凡尘,身破戒律,手染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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