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的指血?”季宓宁惊呼道:“难怪在我尚未恢复记忆时,稷里法师对我说,我身后站着一个命理极强的人,他看不清,也不知那人与我究竟有何关联。”

    入秦道:“此事关乎神君,他那般小小修为,自然是看不清的。”

    季宓宁重新调整气息道:“我还以为神君只留下了极少的血液做成玉坠,却没料到会是这样。”

    “神君临走前,身体里一半的血液都用来重塑你的身体了。”尧岭的指尖抚过她的额前:“招福,尽管是我们、是日月陉,也无法将死去的性命轻易带回,若想行复生之法,则需要付出相当的精力与代价,这也就是为什么神君不顾我们的阻拦,也要使身体中的血液流出,用来养护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她的目光再次落于那乌木小匣上:“哥哥是说我的原形狐身吗?”

    尧岭点头:“嗯,其实最难修复的是五识,你被带回日月陉时已经毫无气息,只要身体丧失了生气,五识便会彻底失去用处。”

    对面的时麒也助他为众人解释道:“五识若被比作一股联结着的飘渺灵气,那么死亡即是一阵狂风,一旦将其吹散,便覆水难收。所以招福,你如今的身体只需片刻便可被川沧神君塑成,可至于你的感官与灵魂,却属实要感谢南岭神君的骨血。”

    季宓宁只感到喉间像是被人掐住似的梗着,她向来知晓神君爱她护她,却没想过自己原本只是为报恩而舍身救主,最终竟依然要神君竭力为她筹谋、牺牲,不惜用尽心血,也要让她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我记得我先前吃过神枫结出的果实。”小姑娘强忍着眼泪呢喃道:“所以我最初还以为,是那果实救了我一命,才让我得以还魂复生呢。”

    从始至终未曾多言的川沧忽然抬眼望向她,平和回答道:“神果的确有用,若不是它,我甚至连你的身体都无法塑回。”

    他接着回答:“招福,你的原形在神君的血液里养了八十年,而我们一众仍需每日轮番为你输送神力作为养护。那果实在你的身体里运转了许久,就像一只专属于你的灯塔,有了我们的神君残存的法力加持后,便会主动引导你原本的五识回归。”

    季宓宁的脑中缓缓明晰道:“相当长的一段童年时期之内,我始终没有味觉,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后来直到六岁上下,才头一回尝得出酸甜苦辣。”

    韩僭仲意料之内般点头肯定道:“姑且算是非母体诞生的后遗症,不过好在神君的力量极其强大,你只需缓慢适应人间的气息与味道,很快便能恢复得如寻常凡人一样。”

    “毕竟不论如何,都是母亲孕育出的孩子才最好,人间若有何事值得拿出夸赞,那便是母体孕育的伟大。”他目光扫视了一番桌上的菜肴,展开扇面遮脸打了个哈欠,随即便起身离座冲众人招呼道:“天色太晚,诸位若用好了饭,便去后面的偏殿休息吧。”

    见法尊和神君起身欲离席,时麒和尧岭入秦三位小神官也陆续起身,预备引导赵容疾与戴凌云四人前往东山的偏殿内客居。季宓宁起身跟在韩僭仲与川沧身后,有些懵懵懂懂地问道:“川沧哥哥,叔伯,我可以去和赵容疾他们住在一起吗?”

    时麒立即开口阻拦道:“招福乖,和川沧神君回寝殿睡吧,哥哥们把房间给你保留得极好,保证一尘不染,跟原先一样舒适。”

    季宓宁舔舔嘴唇,牵着川沧神君的手臂,眼神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赵容疾。

    但想来自己的确也很久没回家了,是该安生听话地回自己房里睡,只与赵容疾分开一夜,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若再不济干脆明日早些晨起,快点去寻他就好了。

    可赵容疾却明显不这么想,见季宓宁低头不语,他便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神君、诸位神官大人,若你们不愿晚辈与阿宓住在一处,便请允许在下守在殿前陪着她吧。”

    入秦一脸不满地抱臂驻足,神色不善地反问他道:“怎么?你以为我们日月陉跟那腌臜齐府一般是什么吃人的龙潭虎穴吗?招福和神君住在一处,需要你个凡人保护什么?”

    听到入秦如此驳了赵容疾的面子,季宓宁立即小跑到赵容疾身边,微笑着弯起眉眼开解道:“哥哥,他是担心我担心习惯了,没有恶意的!”

    她温柔地牵起赵容疾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婆娑几下:“没事赵容疾,你这两日也累了,好好休息,明日一大早我就去唤你起床好不好?”

    “”

    尽管听到心上人如此贴心的抚慰,赵容疾的心头依然笼罩着一片挥之不去的失落与痛苦,如今知晓了季宓宁真实的身世,想来自己在她心中已算不得出挑。原先不论是在凡尘临神、甚至放眼广袤的开阳六郡,他都可以拍着胸膛对季宓宁保证,骠骑府一定是天下最显贵,也是最富裕的家族。

    可如今,他却已然丧失了本该引以为傲的光芒,哪怕他心底不愿承认,可归根结底,他始终认为凭借临神郡司的身份,加上家中长姐又并不反对,那么主动迎娶旁人眼中既无家世又无地位的季宓宁,必然是件极简单的小事。

    谁知现下,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乱子层出不穷,赵容疾心底隐隐知晓,季宓宁只要踏进了日月陉神境的山门,诸位神君救不可能再让她轻易离开。

    但他依然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了求娶季宓宁的打算,不论面前有多少艰难险阻,赵容疾也坚定非她不可。

    “神君。”他单膝跪地冲川沧行礼道:“晚辈想向诸位求娶阿宓。”

    季宓宁被惊的缓缓后退了两步,正欲伸手将赵容疾扶起,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尧岭便抢先一步打了个响指——

    只见赵容疾的双手瞬间便被一只泛着银光的绳子反制在身后,双膝犹如被一股不明力量狠狠压下,容不得他做出反应,便已经双膝跪地,动弹不得。

    时麒和入秦自然同尧岭一般不乐意,一个两个都做好了打算出手教训他的准备。不远处和川沧并排而立的韩僭仲随手抬扇示意他们姑且停手,饶有兴趣地反问赵容疾道:“敢问赵二公子,你有意求娶阿宓,是不是因为,她在齐府时救了你一命?”

    “不。”

    赵容疾挣扎着跪直身体:“韩前辈前些时日于临神茶楼初见时,我便已然向您诉说了求娶阿宓的心意,又怎会是因为在齐府的那些遭遇?”

    “那就是觊觎我们招福生得惊艳漂亮!”时麒左右踱步着愤愤道:“我最见不得你们凡人的花言巧语,分明家里三妻四妾快活的不得了,偏还要见一个爱一个。齐府那两兄弟想要共享招福这件事已经足够荒唐,你们这些人间的公子哥儿能否发发慈悲,别可着她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骗了?”

    舌头打结的季宓宁立即手舞足蹈地为他解释:“十七哥哥,赵容疾真的没骗我,他”

    “招福!你懂什么?”尧岭上前将她护在身后,语重心长道:“神君说让你去经历自己的人生,我们一众自然无条件听从他的话,可神君却没说过可以将你嫁给凡人啊!我们怎会眼睁睁看着你往那虎狼窝里跳?”

    小姑娘被他的气势唬住,顿时也噤了声。

    川沧挥挥衣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神殿,韩僭仲对赵容疾倒没有多大的偏见或意见,只轻飘飘将他的禁制解除,极温吞有礼道:“赵公子不必如此着急,阿宓的婚事需要我们几个老古董共同商议才可决定。换而言之,今晚才是阿宓回到我们身边的第一日,二公子就连一点独处的时间也不肯给我们,是否也有些太过不合情理?”

    “晚辈并非此意。”赵容疾抬起头颅:“晚辈只是害怕,神君们不愿让阿宓离开,更不愿她与我结为夫妻。”

    入秦摆摆手将他不由分说捞起,一字一句发话道:“今夜不必再议任何旁事,我们还有要务需得处理,各位去休息吧。”

    他唤来小童将冯收菽、蔡上、赵容疾与戴凌云四人先行带走,季宓宁站在尧岭身后冲他们挥了挥手,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着自己的鼻尖,也被哥哥们领到了川沧神君的寝殿里。

    这里的装潢几乎没怎么变动,她的房间依然在紧挨着神君书房的那处小卧室里。季宓宁率先跑上前去推开那扇厚厚的房门,却见到川沧神君正坐在榻边,亲手为她床头的案几点上灯烛,并小心翼翼地盖上了灯罩。

    长方的黄花梨书案,还有桌上陈设的琉璃花囊和古籍原本皆不曾有变,屋内四处都插着琢珏潭生长的日香桂与芍药,而莓红色的透明帷帐也同原先一般,从天花板上柔顺垂下,笼罩早已铺好了锦被和软枕的床榻之上。

    季宓宁的注意力瞬间被屋内装潢吸引,兴奋地指着屋内东南角的青白玉插屏欢呼道:“小狐狸!”

    这张雅致插屏的双面心上绘着一只灵动可爱的招福小狐,右下角还有川沧神君当年亲自题下的字。

    屏风将主卧与梳妆条案分隔开来,最里处陈列着三只樱桃木衣橱,挂着她原先从小到大穿过的所有衣裳,花花绿绿款式各异,或可爱或奇怪,总之都是神君们当年为她胡乱打扮时造出来的战利品。

    “怎么样?我亲手画的。”时麒昂起下颌:“房里是不是都没变?哥哥没骗你吧。”

    “是真的没变!”季宓宁巴巴点头,极乖巧地坐在川沧神君脚边的榻前小阶上,弯腰从塌下摸出了一只丑兮兮的布娃娃来:“哥哥们看!我做的神君布偶还在呢!”

    小姑娘象征性地拍了拍布娃娃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心地用指尖捋平了那件湖蓝色的小外袍,抬头牵住川沧的手掌道:“哥哥,我在秘境里给大家都做了布偶,只是不能拿回来了。”

    尧岭轻声道:“抱歉,招福,当日情形紧急,我们没在那间牢房里看到你做的手工。”

    “我没有放在牢房里噢!”季宓宁眨着眼睛甜甜笑道:“我把它们用盒子装起来,藏在靠近秘境入口的那处山洞里了。那只霍鬼总在幻境里损坏我的东西,就连我捉回来陪我玩的兔子也被它在幻象中生剖了,好血腥,我可不会让属于大家的布偶也被撕碎,因为我想回来之后送给哥哥们。”

    可自打从秘境中出来,众人可绝没打算再回去一次。尧岭和时麒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袋,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而入秦倒是忽然回忆起季宓宁方才在席中的话,正经问道:“招福,你说那秘境中全是霍鬼,对吗?”

    季宓宁点头:“对,那的密林里有很多很多,因为秘境中黑夜居多,所以它们非常放肆,也非常骇人。”

    川沧伸手摸摸小姑娘的发鬏,低声沉吟道:“此事你不必再管,我们自会去向上天庭请令处理。而后,也会将布偶们取回日月陉来。”

    “可是神君,上天庭会管我们的事吗?”季宓宁又问:“我觉得上天庭一向只充作甩手掌柜,也听十七哥哥说,一旦敕令交给了继位神君,人间就全权归神君所掌控的境地管辖,除非天启似的灭顶灾祸,他们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韩僭仲笑着摇头道:“没错是没错,但秘境虽在人间,却从始至终都是上天庭的直属辖地,我们不能随意出入,但他们一定会管。”

    一旁坐在书桌前揪花拔草的时麒也立即赞成:“那些霍鬼对老古董们而言实在太好解决了,咱们花费一堆精力功夫,他们大抵只消挥挥衣袖就处理干净了!”

    季宓宁眼神忽然一亮:“那也就是说咱们有机会将目前依然残存于世的那只恶鬼轻松解决掉了?”

    “那倒也不是。”入秦道:“当日我们进入神境后,体内的神力全部受限不可使用,只能靠法器震慑那霍鬼,违令将你与神君带回,因此才会使那最强大的一个趁机混在神君的五识内逃出,跑去祸害人间。”

    尧岭:“对!所幸那脏东西也元气大伤,否则也不至于沉寂了这么多年才被法尊发现。”

    想来神君们口中的“沉寂”便算得是一种所谓的“韬光养晦”,季宓宁想起戴凌翎当初的症状,心下大概了然。

    那恶鬼逃出后尚无力量再行繁衍,于是只能流浪徘徊,寻了个宿主寄生,以达到隐匿自身的效果。

    她兀自发了会儿呆,想起戴家小姐中邪时的模样,心下不由恐惧反感。所幸她已顺利摆脱了那般惨绝人寰的折磨,季宓宁实在不敢猜测她这些年究竟都遭受了些什么,好好一个豆蔻梢头似的水灵姑娘,简直被折腾得面若枯槁,内外虚空。

    不等季宓宁反应过来发问戴府的往事,几位蠢蠢欲动的小神官、包括挥扇算卦的僭仲法尊本人都已找了处位置坐下,不动声色地将季宓宁与川沧围了个严实无比的圈,形成了个合围的架势。

    “”

    小姑娘回神一惊,立即往神君怀里拱了拱,将脊背紧紧贴在了榻边。

    “阿宓,叔伯与哥哥们恐怕得跟你谈谈。”韩僭仲坐在搬来的软椅上,语重心长地询问道:“方才那赵家公子的话你也听到了,因此叔伯也想听听你的意见,是否有意想要嫁进临神骠骑府的家门。”

    如此直白,季宓宁一时竟半句话也蹦不出来,今日遇到的事实在是好多,她如今方才将脑袋里的记忆捋了通顺,还没来得及盘算自己的人生大事。可既然大家今日都在这里,季宓宁便也缓缓心绪,十分冷静地回复韩僭仲道:“叔伯,赵容疾确实没有骗我,且他先前已数次同我提起求亲的事,那时本想着我没有父母,收养我的那位奶奶也已过世,便打算到无定去向你下聘求娶。”

    “我知道他不曾说谎。”韩僭仲将胸前的法镜取出:“那日在戴府,我已用法器验过他的真心,不曾有假。”

    入秦反驳:“这其实不是真伪的问题,我个人虽赞同傻狐狸有个归宿,但那赵家人乃是临神的郡司世家,就算世代从善忠勤,也并不代表他们家的后人不会三妻四妾朝秦暮楚。若招福嫁进赵府,他家亲戚过一月给他塞个妾,再过两年,妾室给他添个孩子,难道不够恶心我们日月陉的吗?”

    季宓宁赶紧呲牙咧嘴地抱住脑袋:“可是哥哥,他家没有纳妾的传统呀!他爹爹娘亲就是顶恩爱和睦的!”

    在场四人皆同时望向川沧,而神君也果不其然开口道:“招福,他父母在他八岁那年便因无定大疫而身殒,你可知晓?”

    “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父亲之所以不曾寻得妾室,是因为英年早逝?”

    季宓宁顿时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地摇了摇头,一腔热血地坚定道:“没想过,但我感觉赵容疾很心爱我。”

    川沧随即平静道:“他家虽然只剩下一位长姐,可远近亲戚连带却不少,你自幼在我们身边长大,不谙世事,就连重生一世也依然不受拘束,那深宅府院里需要的是一串七窍玲珑心,并非只要他心爱你,就能为你解决所有问题。”

    韩僭仲轻“嗐”了一声,貌似是被季宓宁方才那股天真纯良的劲头逗乐,恨铁不成钢地用扇骨指着川沧,狠狠隔空敲打他道:“瞅瞅!我说了多少次,让你把招福娶了做媳妇儿最省心!你偏拖来拖去,后来连我们阿宓都跟你姓了季了,你还不下手去将她接回来,怎么劝你都不顶用,实在是迂腐!现下心肝要跟人跑了,川沧,你就说你拦不拦吧!”

    “叔伯你瞎胡说呀!”季宓宁瞬间满脸通红道:“神君怎么能娶我呢?神君是哥哥!”

    “又非亲生兄妹,按辈分说来,川沧估计大了你一万岁,也就不能唤作哥哥了。”

    她抬眼望向川沧神君求救,可对方却并没有开口驳斥韩僭仲。原本季宓宁无奈道:“一万岁!叔伯!我两世加起来也不过才活了不到四十年,我怎么能嫁?”

    尧岭偏又大咧咧帮腔道:“怎么不行?我倒宁愿招福嫁给神君呢!那凡人实在太不可靠,我们根本没法放心!”

    季宓宁又是怯怯顶嘴道:“也没那么不可靠!我我都跟他有肌肤之亲了,我是喜欢他的!”

    “有肌肤之亲又如何?你既未失身于他,就和他没什么牵扯。”

    时麒不屑道:“换句话说,就算你们有点什么,那又能如何?我们日月陉可不论什么贞洁那一套,招福,你若随时反悔,哥哥们随时都会将他赶走。”

    时麒则更是不忿:“我看现在干脆就把他打走,还说要娶走招福?他一个凡人,凭什么?”

    要如何才能让神君和哥哥们相信赵容疾呢?倘若她真的选择同对方结为夫妻,赵容疾某天转去喜欢旁人,她又该如何是好?

    一连串的疑惑袭向季宓宁的大脑,可大家又偏偏群情激愤,意欲立即讨伐,小姑娘左右插不进嘴,只好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无奈地缓缓躺倒在了地板上。

    一起走过了种种,可真待到了议亲这步,叔伯和哥哥们的几番话,却再一次让她陷入了纠结与动摇当中——嫁还是不嫁?确实是个值得思索和抗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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