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神君几人将招福安置在琢珏潭,一同去了人间处理事务。南岭、川沧与韩僭仲三人下了五瓣辿,派时麒他们三位小神官到人间寻访一遭,看看卞家姐妹将赐福之人的乱子平复的如何,顺便到各郡寻些邪气,及时消灭。
川沧摄了一缕根源邪气存入辟邪锦囊之中,将自己臂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刀口,鲜血从其中汩汩涌出,率先滴在了南岭所持的神剑之上。三人轮番放血,将血液混合。韩僭仲取出法镜悬在半空,口中念出咒语:
“天雷奔地火,日月敕令,剿除妖邪!”
无遁法镜发出一束极其刺眼的光芒,南岭用神力怒推剑柄,神剑瞬间插入崖下最为正中的一处鬼龛当中,蜿蜒腥臭的黑血顺着脏污的黄土流下,沾湿了神君打坐垂地的衣摆。
“破!”
山石碎土顷刻炸裂开来,爆裂声铺天盖地般砸在他们头顶,川沧甩起玄水神鞭罩住三人,冲南岭高声呼唤道:“神君!我们二人在这里助你!”
“不可!”南岭闭眼施法道:“求叶时说过,只需一人,你们立即离开,不要做无畏牺牲。”
韩僭仲将法镜移到神剑之上,一把抓住川沧:“你我二人在崖上封堵,这东西今日一个也别想跑出去!”
“神君施法需要多久?”
他沉声道:“三日后便出。”
南岭右手拈起一诀,玄水立即听话地收回了川沧袖中。神君睁开尚且清明的双眼,哑声叮嘱道:
“待三日之期一到,你们二人在五瓣辿共施一场黄神劫杀咒,彻底封了这处地界。”
川沧眉头紧锁道:“我留在这儿,你们上去!”
他话音刚落,南岭便一掌将他们二人打包丢出了崖内。
神君一人在五瓣辿与那满崖鬼龛对坐三日,五瓣辿的天气风云变幻飞快,第二晚时突降暴雨,将整片干涸燥热的五瓣辿沙地浇了个透顶。川沧与韩僭仲施法封住无定南边的密林,亦是时刻不敢放松的在崖上石拱处凝神聚睛,生怕错过了一只散出的邪鬼。
这鬼龛中流下的黑血透着奇异的紫,将崖下几近汇聚成了一条血河,缓慢没过了南岭盘腿而坐时的腰部。千万只霍鬼倒挂在崖壁上,瞪着苍白猩红的畸容与大眼盯着他,南岭却无法不开天眼,就算双目紧闭,也须得与其对视,不论如何也躲不过。
他并不心生恐惧,唯独觉得厌恶。纵然再怎么懂得明白人心易反、易覆,也不由为这矫俗妄奢之念养出的邪物所心惊。
积年累月的鬼龛如同九层炼狱般庞大恐怖,南岭坐在极其恶臭的血池之中,每日消耗大量神力煞其能耐,早就已经挺不太住了,打第二日午夜刚过,天空中便飞来一群无头乱钻的飞鸟,惊叫着就往韩僭仲所设的结界里冲,一只只撞得头破血流,脖子都断了却还能飞起。
川沧一鞭子抽废了整群黑鸟,跳出结界捡起一只已死的,却发觉这些飞禽没有一只闭着眼睛,躯体方死便僵,全都睁着惨白的眼睛,目光所及的眼圈与喙全部是鲜红血色,压根不似活物。
他暗骂晦气,甩出玄水让它自行开弓,刚坐回结界内持剑念咒,便听见远方一阵和鸣锵锵。
东方漆黑的天际处飞来一只金红闪烁的展翅凤凰,背上踏着一只黑蓝羽翼的赤腹鹰,而它们身后,还跟着一只灵巧旋转的银星翅巨鸟,通体贵白透明,所到之处的单调夜空,瞬间划出了一道道银河。
长慕与谷来、福嘈三只神兽一到,鸣声架架格格,短短半炷香的功夫,天上的死灵鸟便簌簌落地,被谷来颤动羽毛时落下的火红灰烬烧成了齑粉。
韩僭仲将拂尘收起,轻笑道:“真是没白喂这些小东西。”
许是感应到神君灵力匮乏,谷来不停盘旋着鸣叫,朝崖下的暗黑缝隙中投入凤凰灰烬。川沧耳内霎那流出一股鲜血,体力不支地伏在了地上。
“你先歇歇,保持神力。”韩僭仲伸手在他眉心一点,神色隐晦的怒骂:“谁让你把神力都渡给神君的!崖上封锁一样重要,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川沧轻咳几声,双手合十,强撑着唤出力量,毫不在意道:“我怕这些东西做什么?不要灵力一样可以。”
韩僭仲怒叱道:“我来,你别再召了!”
六郡神兽全部围在五瓣辿外列阵,同三位神君渡过了三日之期。
三位小神官已将人间余孽解决妥当,共同在结界外等待。南岭的神剑从崖底一跃飞出,韩僭仲挡在川沧身前,二人皆紧阖双目,竖起两指,口中默念着咒语。
“黄神越章,收摄不祥,杀厉鬼,斩夜光!”
韩僭仲纵身一跃进入崖底,川沧则啐出一大口鲜血,一手握着竖起的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尧岭入秦直接冲入结界将他扶起,时麒从灵囊内取出一颗丹药,不由分说便塞进了他口中。
“多亏有我爹给的好东西!你们一人一颗,快吃下!”
川沧那双俊秀的眉眼皱起,含糊问道:“等下喂给神君还有没有?”
时麒无奈叹道:“有!管够!放心吧!”
韩僭仲架着浑身遍滴着血的南岭从崖下跃出,稳稳落在地面,长舒一口气,大声唤道:“时麒!丹药拿来!”
他已然快要失去意识,浑身浸泡在黑液之中太久,极损神力,服下丹药后方才掐了个清明诀,侧头呕出一大片血来。尧岭吓得六神无主,慌乱跪在地上将南岭扶住,一脸不可思议道:“这这就算封住了吗?我们可以回日月陉了吗?”
他明显一副余惊未定的模样,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几乎要带着哭腔恳求道:“神君你好点没有?要么再吃一粒时麒求来的药吧?”
南岭起身揉了揉额头,无力摇头安慰道:“无事,你们将这里设下警戒,这便可以回去了”
入秦请缨:“我来吧,法尊,你带神君们回去好生休养,我再守十日,看看是否有异状。”
尧岭立即接话:“我我也留着!多个帮手!”
“难得尧岭懂事了。”韩僭仲道:“注意安全,有事随时向日月陉禀告,绝对不许逞强。”
“明白!”
四人一行飞速御剑回到日月陉,便立即将川沧和南岭送入了水境中疗伤。卞娉等在莲池旁徘徊了三日,见南岭竟是浑身是血的被扛回来,整个人如同被生掀了天灵盖一般心痛加恼怒,非要跟进水境为神君更衣后才肯离开,随后更是整夜整夜守在外边生闷气,消瘦了一大圈也不止。
又是紧锣密鼓的十日后,待尧岭入秦安然返回,此事方才真正落下了帷幕。川沧的伤势并不算太重,他原就神力丰厚,仅沉睡了三月便恢复如常,而南岭却伤了内里,始终没见好转,时麒从上天庭讨来的药材也是杯水车薪,了然无功。在水境中心休养了长达三年之久,方才恢复了原先两成的神力。
而招福长得很快,三年内已逐渐出落成了娇俏可人的十一岁小姑娘,个子也长高不少,就快便要与到川沧的胸膛平齐了。起初一年里,她想念南岭想念的太过伤心,韩僭仲便准她日日在水境前读书写字,于是招福常常会捧本书席地而坐,大声给神君读些书中的好内容,什么类型的都有,风月画本、古籍经纶,只要是喜欢的,统统都会跑过来读给他听。
除此之外,还总喜欢偷拿神君的埙乱吹。
再后来有日,川沧夜半时路过南岭的神殿,轻声踱步到招福的卧室门前,本想看看她是否又忘了吹灯,却见小姑娘独自趴在桌上小声哭泣,发间的庚戌铃也被她一颤颤惹得轻响。神君内心不忍,便缓慢推门而入,立于桌旁,轻抚了抚招福的颈后。
“神君”招福扑进他怀中,伸手抱住他的腰身,眼泪一颗颗珠子断线似的打落在地上,轻声唤道:“哥哥。”
川沧轻叹一声,实在不忍苛责她什么,便伸手拂去招福脸上的泪水,问道:“哭什么?方才晚饭时不是还很开心吗?”
招福不语,只浑身轻轻颤抖着啜泣,哭得更大声了些。
他们将招福宠的像颗宝珠,小姑娘又天生爱笑,如同一朵灿烂的花朵般漂亮,这般悄悄落泪,想来也是在南岭入了水境之后,她独自睡在偌大的内殿,心里害怕却又不愿主动提起,这才独自排解情绪。
“若是怕黑,明日便搬到我殿内。”
“招福不是怕黑,招福是想念神君。”她委屈道:“川沧哥哥,我想神君。”
川沧沉思片刻,顺顺她的脑后,指尖停留在庚戌铃之上,终于沉吟道:“先睡觉,明日我带你进水境见他。”
小姑娘从他胸前激动抬头问道:“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
招福的心情立刻转晴了,她弯着眼睛破涕为笑,开心地挂在川沧身上欢呼道:“耶!谢谢神君!”
他两步将人送到榻边,依旧严厉道:“睡觉。”
“神君陪我一会儿吧!”招福笑道:“哥哥等我睡着再走好不好?”
川沧无奈点头,将佩剑从腰间取下,坐在榻边,为她盖好了被子。招福跟他说着自己最近学习的进展,还会自豪地夸夸自己得到了叔伯的赞赏,以及尧岭入秦和十七哥哥又带给她了什么好玩意,总之什么都毫无保留的告诉对方,依旧是与原先无二的没心没肺。
虽说日月陉上都是些老古板,可他们几个却实打实把招福养成了个快乐的小姑娘,心里很少装着事,对他们完全坦诚,不论年纪怎么长,在他们眼中都跟个婴孩一般纯粹可爱。
招福裹着毯子,雾囔囔自责道:“神君,是不是那次我问错问题了?”
川沧道:“什么问题?”
“我问什么是屠城,时麒哥哥说是土做的城。”她垂眸:“无定众人真的都做了不可饶恕之事吗?”
川沧伸手婆娑着她的脸颊,摇头坚定道:“十之有一尚且不足。”
“是不是我当时如果不多嘴,时麒哥哥就不会改变主意,神君也不会生病了?”
“你怎会这样想?”
“可神君你当初都已经杀鹰取心,本来该是可以的呀!”她急道:“如果要我选,我宁愿用他们的命来换神君平安!”
川沧顿时阴沉地敛了神色。
尽管直至今日,川沧也没有后悔当初支持屠城的办法,但意见不合并不能代表他反对南岭的看法,毕竟作为下一任神君,他没有任何大开杀戒的理由,只不过是在两种解法中抉择最划得来的一个。可抛开他们每个人的立场,要是招福也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那可是件大事。
他倒是无情无爱活了十几万年,方才能够做到铁面无私的权衡这些利弊,人命在他眼里和在幼小的招福眼里根本是两码事。倘若她小小年纪就认为生民的性命都能被神君们随意拿来牺牲,如此长久地耳濡目染下去,大概会不自觉把她教坏了。
“招福,屠了一郡之人不是难事,但却并非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他严肃道:“若你今日不在日月陉,没有受到我们的庇护,而只是无定一普通少女,有神放火屠城,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招福知道自己惹了神君生气,刚才的一番胡言乱语也只是想发泄发泄罢了。她抿起嘴唇,小心翼翼委屈道:“若神君是我的家人,我会非常害怕,害怕失去你们。”
川沧的脸色这才缓和,悉心教导道:“我尊重神君做出的选择,而你那日所言也提问的丝毫不错,不应再胡思乱想。”
他坐在榻边替招福掖好薄被,抚摸着她的脑袋劝慰道:“若让我们再听到你说出方才那般毫无缘由、抑或是草率人命的古怪想法,便到槐江罚跪十日。”
招福心情糟糕地枕着川沧的腿,蔫蔫重复道:“神君很看重开阳生民的性命,他总教导我,除去将苍生黎民挂在心上之外,更要把每个人、每个生命都看在眼里才行。”
“生命不是一个群体,而是个体。”川沧道:“神君从不以大见小。假如万人中死去十人,听上去算得胜利,但那十人也不该被忽略不计,否则凭什么白白做牺牲品?若他痊愈回来,听到你说愿用一郡换他安然无恙的言论,会怎么想?”
“”
“我错了我以后都不会再这么说了。”小姑娘依偎着他,真诚反思道:“其实道理我都记得很牢,虽然招福没有神力,也没有叔伯和哥哥们这样厉害,但起码要有你们的一半勇气,我也要尽力帮助开阳的每个人。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太想念神君了。”
川沧闻言挑眉:“倒也不必学些勇气,有我们在,你用不着那个东西。”
招福没心没肺地甜甜笑道:“可是叔伯说神君把我保护的太好了,是不对的行为。”
“”
“他懂什么?”
“神君,要么你今夜坐这里陪陪我吧,明早可以送我去叔伯那里上晨课!”招福傻笑道:“嘻嘻,我这两日都睡过头了,叔伯罚我站在亭下好久,脚腕都站僵啦!”
日月陉众人往日里几乎不需要任何睡眠,但如果硬要睡自然也能睡得着,自从招福来了之后,有关床榻和厨房的利用率便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川沧默认地取过垫子铺在榻边,轻声教训她道:“早些休息吧,没人监督你的时候便是疯玩,现下竟是连晨起都困难了?”
招福吐吐舌头裹紧被子,乖巧地靠在他手臂旁,安然陷入了甜甜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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