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
南岭直起腰身,眼神微动,又是兀自沉默了半晌。
“此道不通。”
“为何不通?”
“为无定万万生民所不可取。”南岭坚定道:“既有牺牲我一人的解法,便不该伤及无辜。”
神枫又道:“牺牲一城之人,或许并不算伤及无辜。”
南岭辩道:“何止算得伤及?那婴儿与处子算是承受了无端的额外折磨,岂非作孽?”
“我已同你说过,阴亡之开端,猖獗之恶秽,必要灭于血腥之中。”
“晚辈愿选法一。”南岭又是不容置疑地施力一叩:“就算无法根除,晚辈也会力保开阳平安。如此大开杀戒,决计是条不可行的道路。”
“生民滋生邪念,纯属根性自发,死又何妨?”上神道:“看来你仍未明白上天庭的期许,如此执意保障,可知你一人永难改变天地长久之规律?如此执迷,怕是糊涂。”
待南岭终于思虑回神,求叶问果已然结束,再无回音。他将果子握在手心,冲着神枫尊敬一拜,拂拂衣袖,回到了日月陉的神殿内。
川沧与韩僭仲一众等他许久,正或坐或踱步地在正殿踟蹰,招福一个人捧着个灌了花蜜的小壶躺在毯子上打滚,乖里乖气的可爱,无忧无虑地枕到了川沧的腿上。
南岭刚一回来,所有人都迎了上去,川沧一把抱起躺在地上的招福上前问道:
“神君!如何了?”
“有没有解决的法子?”时麒急道:“我爹先前说过应当是有的!”
南岭点头:“的确有,但怕是要费些功夫。”
他将方才求叶的过程对众人一一转述,在讲到屠城那段时,韩僭仲特地给招福施了个隔音诀,却惹了小姑娘一阵哭闹。川沧揉了揉招福杂乱的头顶,索性随手将这诀消除,率先松了口气。
“既有根除的法子便好,我们明日便去执行。”
入秦尧岭面面相觑:“可屠城并非小事,我们真的要执行吗?”
“对啊!”
两位小神官看向沉默的韩僭仲,他摇摇扇子分析道:“有法子是好事,但屠城却不是好事。”
“你们若不愿出手,我去便是。”川沧严正道:“横竖不过是先封城,然后一把旺火烧个精光,谁也不必做那个动手沾血的恶人,倒也换得干净。”
尧岭挠头纠结道:“神君,这不是谁去做恶人的问题,霍鬼之乱还没有闹到掀天湮地的程度,无定有八成的人只是受害,什么都没做啊!”
入秦也道:“而且霍鬼之乱是天降横祸,往后谁又能保证不再发生?若每每有苗头就决心屠城灭命,那不是惹得开阳众人全部乱成一锅粥了?”
“入秦说的有理。”南岭扶额道:“川沧去屠了城,此乱虽可定,但未来则又会兴起新的祸患。”
韩僭仲道:“或许那时引起的就不是祸乱,而是心乱了。”
南岭亦点头道:“我也正在思索如此道理,人命乃是大事,万不可草率儿戏。”
“个别为恶,也是大患。”川沧面色沉重地咬紧牙关道:“祸门不闭,邪祟则猖狂不绝,以后玷污世间后患无穷。神君你是否想过,开阳若在日后兴起一股崇拜与好奇之风,为非作歹之徒害了人命,也净可以推给霍鬼作祟的乱子不成?”
时麒的声音也在旁附和响起:“这就像个弯弯绕绕的圆圈陷阱一般,就算神君牺牲了自己又能如何?终是被封印而已,此事但凡有了往复,则又是神君处理不力的过错。”
他用指尖安拂过招福的脑后,那双好看的丹凤眉目微微阖上一半,抿唇赞成道:“我还是支持川沧,选定屠城为上。”
尧岭见这风向似乎有了倒戈的苗头,立即伸手握住韩僭仲掌心所捧的茶壶:“法尊!你不会也赞同这种办法吧?屠城是要死一大群人的!咱们坐在这里定下决策实属容易,可无定的人又要遭遇什么啊!”
“尧岭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仔细想想,上古历代经过了多少战争?所无辜送命者又何止一郡之人?咱们这是二者取其优解,无定郡民不会白白送命的!”时麒争辩道。
韩僭仲抬手示意他们二人暂且休战,侧脸询问南岭道:“神君,既听川沧与时麒如此讲来,你是否改变了心意?”
南岭淡然地摇了摇头。
“不曾。”
他将手中紧握的金果搁置在茶桌上,轻声道:“法度尚存侥幸,而神意却无孔不入,他们不敢作恶,因而才会导致邪念从旁的方式发泄出来,此祸正是因我忘却了最简单的道理,这才惹起。”
南岭的声音平和却又坚毅,面色云淡风轻,依旧是那样不染尘埃的丰神俊朗。见神君都下了决心不去屠城,时麒便也托着腮舔舔唇,不再白费口舌同尧岭争辩了。
韩僭仲轻轻点头:“所以说,这东西并不是怨灵?”
“自然不是。”入秦握拳愤恨道:“虽说善恶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有个模糊界限,但神君扬善惩恶保得开阳太平,难道就不曾救下太多人命吗?人间如此太平,死生不相扰,怎么会养出这么多怨灵来?”
“哼!我们开阳从来没有过战争,这是上古乃至上上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功绩!作奸犯科者屈指可数,生民安居乐业,根本不是所谓人命能丈量得了的!”尧岭忿忿道。
他们二人兴致勃勃地抱着不平数着功绩,不知为何竟逗笑了招福。小姑娘啃着花□□嘴嘻嘻一笑,终于反射弧极长地提问:
“什么是屠城呀?”
“好了好了!”时麒立即挑眉示意他们慎言,冲着招福打马虎道:“好招福,那就是土做的城,简称土城。”
“不是土,是屠,屠夫的屠吧?叔伯教会我啦!”小姑娘机灵道:“招福觉得是屠夫住着的城,才叫屠城,要么就是让屠夫把这一城的人杀掉挂起来,也叫屠城。”
尧岭跟被谁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扑过去捂住了招福叭叭的小嘴。
“小小一个招福,竟懂得多!”
南岭的脸色也极其罕见地暗了下来,就连川沧都惊诧到撇了撇嘴,反转矛头冲韩僭仲冷讽:“招福懂得确实很多,还杀掉挂起来你平常都教她什么好东西了?”
“我真是冤死了。”本该为招福这般冰雪聪明感到欣慰,可如今却又平白受挫的僭仲法尊表示十分苦恼:“招福看了些画本子而已,二来我教她认字教的极其舒心,聪明姑娘一学就会,也难怪猜得出屠城之意喽!”
“为什么叫屠夫去杀人呀?”招福又问。
“”
时麒伸出舌尖舔过上唇,冲川沧苦笑道:“所以我俩终究还是成了招福口中的屠夫了?”
明明同样无奈的川沧却依旧嘴硬:“若能解决祸患,做了屠夫又能如何?”
“那里都是坏人,所以神君和十七哥哥才要杀掉他们吗?”招福躺着问。
“有好有坏吧。”入秦将她手中喝空的花蜜白玉壶接过放在一边,几近自言自语地陈述:“看似去一方则得两全,可实则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小姑娘听不明白他们在发愁什么要紧事,依旧呲着小牙笑了起来,无忧无虑的模样与心性倒也凤毛麟角,可贵珍贵。
“有好有坏?那些好人也全部做了坏事吗?那他们怎么还能是好人?”她揽住韩僭仲的右臂,人小鬼大道:“叔父说好人才不做坏事!招福也要像神君们一样做好人,不能用力掐仙林兔子的尾巴,要对它们好一点。”
听完她童言无忌,几人皆默契地陆续陷入沉默。大是大非的抉择确实难能商议出什么结果来,而招福虽根本不明白个中缘由,可所言这番最最简单明了的囫囵道理倒是一点不差,他们几人所纠结不明、所艰难取舍的关键点,归根结底还是在这儿。
可就连招福都明白的道理,一众神君却把自己圈进了个弯弯绕绕的糊涂巷子里,死活出不来了。
时麒面色难看地左右思量,终于还是气急败坏地重重捶向身下的软垫:“去他的!大不了我再去找我爹一趟!非要助神君封印了这鬼东西不可!”
他倒更像是和自己生气,总之别过脸去再不愿说一句多余的话了。南岭温柔颔首,冲他简单示了个意。
“重玄,你是何看法?”
韩僭仲将扇骨啪啪敲在手心,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地挑起嘴角轻笑一下,开口沉吟道:
“听闻封印邪物需先寻其血气源头,我想大概就是那风沙漫天的五瓣辿了。”
见韩僭仲如此表态,时麒又偃旗息鼓径自出神,川沧则头一个坐不住,低头无奈望向怀里懵懂无知的招福,颇有些无礼地冷言冲其余几人道:“神君,一时心软必会铸成未来大错,你们如此做了决断,难道不觉得太过幼稚理想?”
“有时就需要些理想的期许。”南岭叹道:“我并非没想过屠城之法,但若站在无定一郡的立场上,这是件太过可怕的事。”
尧岭猛地点头:“对啊川沧神君你想想,入秦所说什么去一方得两全,那都是站在其余五郡的立场上谈的问题,无定郡里也有太多和睦家庭,若咱们几个合力将其暂且封印,保住他们,那才是真正两全的办法!”
韩僭仲道:“就算这事根除,以后日月陉也绝不会再插手人间半分事务,邪念恶行没了束缚一样会蓬勃乱生,不如我们饶了无定,将霍鬼封印起来之后再撒手,人间从此如何,也再不归我们所管就是。”
“叔伯说的好对!”招福稀里糊涂笑着捧场,只管拍手脆声叫好,敬业地缓和了方才那沉闷的气氛。
川沧在正吃手的小姑娘头顶教训似地一敲,紧绷的表情总算肯松动了些许,可言语中却仍是百分百的坚定:
“神君既然已经有了决策,川沧一定全力实施,但初心却难以更改,还请神君见谅。”
南岭摇头:“没有什么原谅与否,你有你的看法,只不过在性格上,你与卞娉真是相像。”
“我也同意!”时麒拉着韩僭仲抬起手来:“卞娉必然也会认为神君该屠城才对!”
“敲定正事,则还有一件。”
神君将神果推向川沧的方向,羽睫微动道:“招福来到日月陉这许久,我们当遵循人间婴孩降世后的礼数,赠她些东西。”
“赠些东西?”时麒道:“招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连金山银山也给她端来都行,还送什么?”
入秦嫌弃地耸肩指导:“神君所说的,是这求来的金果!”
“金果?”
在场几人皆不自觉瞪大双眼,望着那桌上的金果,尧岭瞠目结舌地捧起果子确认道:“神君这果子,你真的要给招福吃吗?”
“是,吃下此果,便摆脱了妖的身份,往后永生永世,都可以自在地使用人形生活。”
韩僭仲更是有些惊喜,赞许地冲招福拍了拍手,右手凭空化物,捧了个雍容气派的镶玉莲花金步摇送到招福面前,玩味一挑眉。
“这是我从上古皇家那里取来的纯粹宝物,纯纯的金子,送给我们招福做个玩物。”
入秦撇嘴调侃:“法尊,你这也太俗气了,傻狐狸这点头发根本戴不成,这金钏子精致倒是足够精致,但不觉得太沉了点吗?”
“你懂什么,上好的金玉联盟戴在头上,方才能得个金风玉露的好姻缘,怎么就俗气了?以后就添在招福嫁妆里,总归她要长大,迟早有戴得上的时候!”
川沧闻言果然上套,朝为老不尊的僭仲法尊冷哼一声,利落取过果子嘱咐招福道:“乖,咬一口。”
他总摆着一副端方严厉的做派,好好一张万里挑一的俊俏面容竟也平白惹的人害怕。招福从来没见过金色的果子,就算它看上去软软甜甜汁水丰盈,可小姑娘还是腼腆地笑笑,并没有立即听话张嘴。
“神君喂。”她怕是担心川沧是在对她进行什么惩罚,转而钻进南岭怀里,撒娇重复道:“神君喂我。”
南岭宽容点头顺了她的要求,悉心将果子取下一瓣,送进了招福口中。小姑娘乖巧地嚼嚼咽下,亲昵地抱住了南岭的腰身,十分依赖地靠进了他怀里。
“好吃吗?”尧岭吸溜吸溜道:“招福,果子是什么味道的?”
“甜甜酸酸,咽下去肚肚凉凉的,就化掉了。”
川沧皱起眉头关切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不疼?”
招福弯起眉眼,嘻嘻笑着摇头:“不疼,好吃。”
南岭将剩余的果子分瓣送入招福嘴里,小姑娘嚼着嚼着,忽然从身后炸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脑袋上也跳出了两只绯红尖尖缀着雪白的小耳朵,摇来摇去晃来晃去,跟着她那双大眼睛一起忽闪,倒是可爱滑稽得很。
“好招福哈哈哈哈哈哈!”
时麒和尧岭一起捧腹大笑着扑过去揉着招福的脑袋,她本就妥妥的美人坯子,眉目清澈清秀,唇红齿白天真浪漫,配上一对格格不入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惹得韩僭仲也不由举起扇尖在她鼻梁上轻点一下,万分宠溺道:“我们小狐狸尾巴都露出来喽!”
“招福快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把尾巴耳朵缩回去?”
他话音刚落,南岭怀中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招福突然又被一股力量从后面一推顶,不明就里地小小惊呼了一声。
“呀!”
几双眼看着,招福身后竟又蹦出了一条长成的狐狸尾巴,仍旧是红为主白为辅,两根缠绕着摆动,散发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搭配在了小姑娘的尾椎最低端。
尧岭入秦:“”
时麒、川沧同韩僭仲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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