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嫔自尽了。

    这次,秦瑄也没有铺垫什么,直接下旨将她贬为庶人,不葬皇陵,紧跟着静和公主之后,而宁嫔的娘家薛家连头都没伸,仿佛没这个女儿似的。

    京里乱纷纷的,人心惶惶,生怕皇上的铡刀落到自己头上,却也没有一个敢参皇上被狐媚祸国了。

    这里面兴许有那位娘娘的手笔,但雅安郡主一家犯错,宁嫔于满月礼当天被贬谪,只要少少联系,就知道其中定然有猫腻,这些也是不争的事实。

    倒不是说这些朝臣们心宽到了这等地步,实在是皇上那充满怒气的一掌实在太过恐怖,让这些不太了解皇上武力的人彻底歇菜了。

    黑色的密道里,沿着台阶往下,正是当初审讯宁嫔的地方,而如今,这阴森恐怖的地方同样监禁着一个女人,被捆绑着吊在墙上,只是形容完好,显然并未上刑。

    这次,秦瑄没有站在外面,而是直接来到了云可清面前,高大的身影,在这只有墙角火盆里的火光照明的逼仄刑室,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不愿搭理他的云可清,半晌,短促地低嘲一声。

    “朕是该叫你云可清,还是该叫你云可洁?”

    墙上的云可清微微一抖,慢慢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秦瑄。

    秦瑄依然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地道,“怎么,身为云可清的孪生妹妹,你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云可清——云可洁身子欲往前倾,想看清隐藏在阴影中的皇上的表情,却被绳子束缚住,她不甘地挣扎了一下,那牛皮绳霎时磨破了她细嫩的手腕,她疼得缩了一下,停止了无望的挣扎。

    “您在说什么,我,臣妾不懂!”

    秦瑄说出真相压根就不是为了听她反驳的,“朕警告过你,别再说那两个字,听你这般自称,朕只觉得满宫的女人都跟着廉价了,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自己不知道吗?堂堂皇妃,也是你能肖想的?”

    云可洁听了,不知触动了她哪根神经,她脸色突然扭曲剧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凭什么,凭她一个悔婚淫奔的女人,都能入宫享受荣华富贵,我为什么不行?我变成那样,还不是她害的!”

    如果不是云可清不知羞耻,不顾身负婚约,跟着皇上私奔了,那恶心的婚约又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自己又怎么会嫁给那个废物,自己的丈夫,应该是皇上这样的天下至尊才对!

    秦瑄望着这个死不悔改的女人,心中叹息,云可清其实算得上大胆果决的女人了,从她圆满地完成了几次任务就看得出来,她并不笨,可惜却对亲情有种盲目的渴求,遇到了这样拿她当垫脚石的亲人,死得也不冤。

    “云可清悔婚,是因为父母偏疼次女,没跟她商量,就将她自幼订婚的未婚夫让给了妹妹,那未婚夫也就顺水推舟娶了更受宠嫁妆更多的妹妹,偏偏妹妹不安好心,竟以姐姐体弱难以生养为由,要将姐姐带到夫家做妾,这才是云可清愿意追随朕离开江南的原因,她已经被你们逼得无路可走,你以为朕挑选属下,不去查她们的背景?”

    可惜,云可清还是心软了,她完成任务后,便以皇帝女人的身份回了群芳院,她的家人,母亲带着妹妹,主动上门求见,就这一见面,云可清毫无防备地被妹妹取代,而她自己,却被心狠手辣的妹妹灌下一剂毒药,交换身份,变成了原来夫家病逝的少奶奶,而云可洁,却施施然地以云可清的身份,被暗五挑进了后宫。

    云可洁实施这个李代桃僵的计划,之所以轻而易举就成功了,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将时机把握得刚刚好,正是云可清将离开群芳院进入皇宫的时候,前面熟悉的已经断了,后面也没有认识她的人,纵然她和云可清稍有出入,也没人会想到她身上。

    云可洁得意洋洋,自以为是进宫做皇帝的女人,谁知却被告知是冒充别人的身份,并且在三年后便需要病逝取缔这层身份,她千方百计除掉双胞胎姐姐进了后宫,可不是只为了三年的荣华富贵,自得知真相的那天起,她便开始谋算起来。

    她取代了云可清的身份,却没办法获得云可清的人脉,但她运气够好,云可清在外面完成任务才回来,群芳院以及宫里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手,有的也只是刚刚来到她身边的,默契不深,自然也发现不了主子已经被取代,

    秦瑄当初看到这些情报后,简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么恶毒又胆大的女人,仅仅因为和双胞胎姐姐酷似,就敢干出李代桃僵欺骗君王的大事!

    而这个女人所做的事情,居然还有她母亲的帮忙,难道这个女人和云可清不是嫡亲的孪生姐妹,这个母亲不是云可清的母亲?世上怎么会有疼爱一个孩子疼爱到不惜置另一个于死地的人?

    也幸亏他当初探查云可清背景时,查到她有一个孪生妹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特意令探查的暗卫关注了这个孪生妹妹的相貌,果然和云可清一模一样,若不是性情不同导致的眼神和面色有异,就连暗卫都难以分辨两人!

    “朕的暗卫知晓你们相貌一模一样,待查到一直是你这个假宁嫔在幕后下手想要伤害贵妃,这个暗卫一点都不相信,他虽然和云可清不是同一个头儿带领的,但总归打过交道,知道云可清是什么样的人,云可清的聪明不亚于你,只是她却从无害人之心,更不敢做出任何违背皇令的事情,如果是真的云可清,她不但不会伤害贵妃,还会用尽一切办法保护她——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暗卫怀疑你了!”

    云可洁终于瑟瑟发抖起来,她没想到,皇上居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清楚楚,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这样被人拆穿!

    她可是犯了欺君之罪,皇上,皇上会怎么对她?

    对了,她还有底牌,当初她就留了一手,凭这章底牌,她或者可以保住一命……

    “说吧,朕不信你一个知府女儿,知州家的儿媳,会知晓深宫大内的密事,是谁把云可清的消息透露给你的?”

    这才是秦瑄审问云可洁的原因,否则,这样一个胆大到荒诞的小人物,就是活剐了扔乱葬岗的命!

    “不是的,皇上,我也是被蒙蔽了,我是被人骗了……”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慌乱失措,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看上去并没有削减她的姿色,反而在秀丽正经中透出了一抹勾人的可怜之态,更是诱人。

    她的前姐夫未婚夫,就是被她用这种端庄中透出娇媚的姿态勾到了手中,她天生就有一套对付男人的手段,本来她已经做好了被皇上拆穿身份的准备,但那是在她已经获得了圣宠,皇上对她产生不舍之情的情况下。

    而如今,她不但没有博得丝毫怜惜,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狠辣恶毒,是个男人,都不可能看上为了荣华富贵毫不迟疑杀了亲姐姐的人!

    云可洁研究的方向并没有错,秦瑄本性里是更欣赏聪明睿智型的女人,但那只是欣赏,真正的爱情,却从来不以本人的审美观为转移,喜欢一个人,哪怕她是和他心中欣赏的截然相反的类型,也会甘之如饴。

    就像秦瑄曾经想找一个聪明温婉的女人相伴,而容昭更欣赏的也无疑是那缇那一款的帅哥一样。

    但最终,是他们两人相爱了。

    秦瑄看着眼前女人的矫揉造作,那平淡的眼神,就仿佛眼前是一只扭动的毛虫,唯一能从他这里得到的情绪,不过是厌恶罢了。

    甚至连憎恨都谈不上。

    云可洁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明白,装可怜是行不通了。

    “朕就在这看着,看你还有哪些手段,不妨都使出来,否则你怕是没有机会了。”秦瑄往身后那张古朴奢华与这间刑室格格不入的太师椅中一坐,完全没有丝毫急迫的表现。

    ……

    从密室里出来,秦瑄没有立即去永寿宫,而是回到养心殿,沐浴洗漱了一番,连头发都洗了两遍,才带着人踱步往永寿宫而来。

    秦瑄进来时,容昭正喂完元泰,小心地抱着元泰来回走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映着昏黄的烛光,动作温柔得简直都不像容昭了。

    这样的场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却让秦瑄心中某一处霎时间软化了。

    容昭一抬头,就看到了抱臂倚门表情温柔的秦瑄,嗔了他一眼,随即注意到他尚未干透就束冠的头发,“这么晚了还洗什么头?天虽暖了,晚上还有寒气,洗完头也不知道弄干就乱跑!”

    秦瑄听了这段看似抱怨实则关心的话,笑着走了过来,要是隔以前,容昭就是看见他顶着一头湿发,也能想到他身怀内功,寒暑不侵,所以压根就不会说出这些关心的话,如今却是生完孩子后性子柔软了,也傻了不少,只不过,谁会嫌别人真诚的关心多余呢?

    他走到容昭身后,透过容昭的肩膀,看着她怀中睡得像小猪一样的元泰,脸上自密室出来后就一直冷硬的表情,总算柔和了下来。

    “啧,这小东西,小名不应该叫元泰,应该叫小猪!”

    “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他只是累坏了,才一个多月的小东西,本来就该天天睡,才能天天长!”

    说她儿子是猪,容昭可不乐意了,甩给秦瑄一个白眼,抱着睡熟的元泰进了内殿,将他放进了床边的逍遥床里。

    秦瑄阻止不及,不过想到心里的那点儿热腾腾的欲念,还是好声好气地和容昭商量。

    “今晚就让元泰和奶娘睡偏殿吧,天天让他睡你身边,朕反倒被撵出去了,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容昭如何不知他那点儿花花肠子,低嗤一声,“皇上能歇息的地方多了,又不是只有臣妾这一个地方,元泰却只有臣妾一个母亲,孰轻孰重,臣妾怎么会分辨不出?”

    秦瑄愣了。

    容昭也懒得去理会他想到了什么,出去吩咐玲珑给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棉巾和梳子,回身对秦瑄道,“你坐下吧。”

    秦瑄默默地依言坐下,容昭解开他头上的玉冠,将头发打散披开,梳通之后,那棉巾一缕一缕地擦干,她的动作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十分耐心。

    慢慢地,殿内紧绷的气氛开始松缓,秦瑄脸上阴晦的神色如风过云层般散去,露出了虽然没有阳光灿烂但总算明朗了许多的无奈笑意。

    “昭昭……”

    只叫出两个字,却又不知道怎么接口了。

    他能说什么呢?

    处在他们这个位置,本就是万众瞩目,一举一动皆被人关注,有荣光,自然也有荣光背后的阴暗,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顾忌利益关系,人心变化等等,为了平衡,为了消除隐患,而做出了相对而言较轻的处罚,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让昭昭退让,其实这对于昭昭来说本就不公平。

    昭昭受到的一切伤害都是他带来的,有些伤害,本也可以避免。

    “昭昭,我和你说过,群芳院名义上是朕带回来安置民女的地方,但实际上,它是隶属暗卫的一个机构,我带回来的那些女子也不是因为美色被我看中,而是各有各的不幸遭遇,也各有各的本事,我救了她们,趁机要求她们运用自己的能力为我做事——虽然不曾让这些女子出卖身体去获得情报,但的确也有利用她们的嫌疑。况且,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谁也不能保证,要牺牲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事实上,其中有一半女子,在潜伏在任务目标身边时,都是以宠姬的身份行事,她们……朕答应过她们,一旦她们完成的国与国之间的大任务达到三件以上,便给予她们自由,并在不伤害大乾江山以及秦氏皇族利益的基础上,保护她们安然度过一生。”

    “冒充宁嫔的女子叫云可洁,她的姐姐云可清,才是我和暗五看中并挑选的人才,云可清手无缚鸡之力,但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若是男子,足以胜任理藩院掌院之职,只因一时心软,被她那毒蛇一样的妹子钻了空子,身死魂消,暗卫查出了不对劲,我却一心痴迷于符箓之道,没有及时知晓,甚至差点害了你和元泰娘俩。现在只要一想起来,我便后怕不已。”

    女人之间争斗的残酷,着实让他大开了眼界,前有罗昭仪依仗父亲害死罗明鸾,后有云可洁联合母亲害死云可清,表面上看,都是冲着他而来,但实际上,不过是荣华富贵太有诱惑力罢了。

    在这些人眼中,父子母女亲情也好,姐妹亲情也好,哪里及得上自身获得富贵高位来得重要?

    “皇上有这番感悟,可是打算悟道?”容昭忽然问道。

    容昭将秦瑄的感慨听在耳中,本来她是不想接口,但她却发现秦瑄坚定的意志似乎有了些许动摇的痕迹,不仅心中一凛——围绕在秦瑄身边的阴谋诡计何其多,从小打到,估计他都没有消停的时候,大概是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匪夷所思了,才让他失态了,但放纵他失态下去,对他心境的提升却没有好处。

    “……不过是被她们吓到了罢了。”秦瑄被容昭讽刺,倒也不生气,只是摸摸鼻子,不吭气了。

    “那也是皇上给了她们希望,就算是独宠于我,对其他人也同样和颜悦色,容忍度颇高,她们兴许觉得,皇上对我特别,不过是因为我生的好又有一个儿子罢了。相信现在满宫的女人都在等着我色衰爱弛呢,新一波小姑娘就要进宫了,我这朵明日黄花也该下台一鞠躬了!”

    “……”秦瑄看着容昭,茫然半天。

    容昭皱了皱眉,这情况不对啊,“皇上不知道?”

    “知道什么?”

    “选秀啊,三年一选秀,前儿皇贵妃和贤妃就特意找了我,问问我对选秀可有什么意见,这难道不是皇上吩咐下来的?您没吩咐,皇贵妃和贤妃敢僭越吗?”

    “……我没有,我最近都忙翻了,哪里还有工夫提这个,再说选秀不是说要往后推迟吗?”

    容昭无语了,“您什么时候见过皇贵妃,什么时候和她说的?”

    秦瑄哑然了,自回宫以来,他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皇贵妃,关于选秀的事情,自然也没有和皇贵妃提。

    “罢了,我明天告诉她吧。”

    容昭擦干了秦瑄的头发,将他头发松松地挽起来,她从来都不会梳头,好在只是一晚上罢了,散着头发也能睡个好觉。

    她一边拢着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好叫皇上知道,臣妾明天就带着元泰回北宸园了,皇上要忙的事情还很多,臣妾便不等皇上了!”

    ——秦瑄僵住了。

    望着容昭云淡风轻的面容,他不知道为什么,委屈死了,却不敢反对,只能在心底咆哮——说好的不生气呢?那些陈年旧事不是早就应该扫扫扔掉吗?为什么还要重新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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