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汾城外官道上出现了两骑黑衣骑士,远远地,如两道小型的黑色旋风般卷了过来,气势迫人。

    汾城虽然背靠汾河,但因为汾河的凶恶与难以控制,并没有得到多少水路上的资源,倒是来往的行三教九流都有。

    城门的守卫看到这两名明显的武人气质的骑士,也并不奇怪,只是手脚麻利地让开了路。

    那年长的骑士从他们身边一刮而过,随后年轻骑士紧跟着进了城门,丝毫没有停顿。

    在他们身后,一道银光闪过,那守门的小头领下意识地一伸手,接到了一枚足有二两的银锭,不由得裂开了笑容。

    对于他们这些清苦的守门士兵而言,二两银子,分分也足够各家过个十天八天好日子了,要是不分,还能吃上一顿上好酒席,每人再分五斤酒。

    那两名骑士并没有在汾城中心停留,很快便来到了汾城西南,这里有汾城最大的码头,容过往的货船客船过河,码头人不是很多,多年来,也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小镇。

    “主子,过汾河的船没有固定的,属下虽然安排了一艘船,但也不知道汾河今天能不能过,属下先去安排一下,您在这边先用个饭吧。”

    这两人,正是一路急行的尹若东和容昭。

    容昭的相貌实在太过出挑,根本不适合在外行走,好在容昭虽然不会那种鬼斧神工般的易容,一般的化妆也能对付,她把自己的面庞涂得黝黑,所谓一白遮百丑,反之亦然,皮肤一黑,生生将她的美貌降低了不少,至少不是那么灼灼生辉了,她又描粗了眉毛,描细了眼睛,打了阴影弄“塌”了鼻子,这些看似不多的变化,立刻便将她的面庞变得黯淡了许多,更像是一名阴柔俊美的黑肤少年,与她原本的相貌不过两三分相似了。

    她又服用了自己调制的药,嗓门也变得清凉低沉,完全是少年的声音,再换上一身黑色劲装,里面裹上一件夹袄,既保暖又加粗了身形,加上她因为担忧而眉宇间显得格外冷肃沉重,这样一来,简直是天衣无缝。

    倒是尹若东,他一个影卫首领,容貌从来不曾在外显露过,所以也不需要装扮。

    容昭调制的“化妆品”效果都不错,这一路风餐露宿,也没有褪色半分,倒像是她本来就长这模样,弄得尹若东好几次疑惑地偷看她,不知该赞叹好还是怀疑好。

    不过,对于这位淑仪娘娘,他却打心底敬佩起对方——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像她那样面不改色地骑上十天半个月的马,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般坚定刚强的意志。

    一路上睡在野外,吃着干粮,每日休息不过三个时辰,他一个经常出任务的大男人都觉得有些吃不消,对方却一直平静淡漠,有条不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受罪的感觉,

    好在到了汾河边,离皇上就不远了,而大宗师到现在都没有传来什么信息,说明皇上的情况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他心底压制的对容昭的愧疚也冒出了头,才开口劝说容昭稍微休息一下。

    容昭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她这一路,身体状况,并不像尹若东看到的那么好,只是她心里也有了隐隐的猜测,只盼着不要出事才好。

    这所谓的小镇从镇头便能看到镇尾,镇上灰扑扑的两排矮小民房,夹着一条狭窄的街道,镇尾紧挨着巨石铺制的码头,显得粗犷坚硬,这镇子小的一目了然,那唯一一家吃饭的饭馆也格外显眼。

    不过,镇子虽小,人却不少,只有少数是本地人,大部分却是来往的行商旅人镖局商队江湖人之流,将小镇子挤得满满的。

    “那我便去那饭馆等你吧。”容昭指了指饭馆。

    尹若东看了一下,再看看容昭,虽然容貌仔细看还是很俊美,但乍一看,却只是风尘扑面的感觉,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小镇上也不算最显眼的那个,心中多少放心些。

    “属下去了,主子你小心点。”

    尹若东叮嘱了一句,很快便骑着马消失在通往码头的路上。

    容昭牵着马来到了饭馆前面,立即便有机灵的店小二迎了上来,想是见惯了牵马拿剑的江湖客,也只是态度更加小心谨慎地上前,笑嘻嘻地道,“这位客官,可是要吃饭?”

    容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怯怯的了,也不敢笑了,好像特别惧怕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客人似的。

    容昭却没有别的意思,“能喂马吗?”

    那店小二点头如捣蒜似的,“能,能,客官您请进,请进!”

    他麻溜地把容昭让到了大堂里靠门里那张桌子,拿着抹布使劲擦了三遍,才战战兢兢地看向容昭,生怕容昭对这里的环境不满意。

    实际上容昭的确不满意,两辈子也没进过这么脏乱差的吃饭的地方,可她也不是穷讲究得不通世故的人,更何况她身体现在情况很糟,并不能像往常那样强撑,只能强忍着胃部造反的作呕感,默默地坐在了那张擦了三遍依然看起来油腻腻的桌子旁。

    那店小二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毕竟常年和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最是察言观色,很快便觉察到了容昭不怎么愉悦的情绪,更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询问,“客官要用些什么?”

    “一碗清汤面吧。”

    实在是反胃得什么都吃不下了。

    店小二也不觉得容昭点这么简单的吃食有什么不对,光看人家那衣服,包边都用得绸缎,剑上还镶了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大一颗珍珠,所以他压根不觉得人家是吃不起他们的荤菜,反倒觉得人家大概是嫌弃他们家的吃食……

    这个时候,店里的人不少不多,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财主大侠,不管什么身份,在这个码头只有一家饭馆的情况下,除非是自己在船上解决吃喝问题的,否则都得坐在同一个大堂里。

    而汾河凶恶汹涌的浪涛也完全不同于江南温柔平静的水面,注定了它上面是很难停泊船只的。

    容昭在等面的时候,一边默默地运功调息,希望能好受点,一边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当然,她的目光没有停留某一处达到一秒以上,在江湖中行走,多少有些避讳,她可不想让人当做挑衅者。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四处环顾,她突然顿住了。

    ——在饭馆斜对角的小巷子口,正发生着一场一对多绝对不公平的打架,那拳拳入肉的声音,隔了一条街都能听见。

    容昭忽然站起来,走出了饭馆,走到墙角外围站定,淡淡地看着小巷子发生的一面倒的围殴事件。

    打架的双方都是乞丐,一生破破烂烂衣不蔽体的装束,这样的事情在汾城尤其是这个鱼龙混杂的小镇上,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几起,众人早已经是见惯不惊了。

    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没有一个对这里面瞥上一眼,更别说出言呵斥了,看到容昭站在那里,还颇有几人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

    围殴一直在继续,并不因为容昭的围观而中断,直到被打的那个人抱着头紧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鲜血从他那糟污的乱发中缓缓流下,那围殴的领头人才停下了猛踹的脚,呸了一声。

    “就你这么糟践的玩意儿,敢跟小爷抢地盘,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条街上有你乞讨的位置吗?下次再让小爷看到你,见一次打一次,听到没有?!”

    那自称小爷的壮年乞丐扬起了下巴,挺胸凸肚,率领着一群小弟,耀武扬威地离开了小巷子。

    看到容昭在观战,也不怎么惧怕,只是那挺直的腰板一弯,谄媚地冲容昭笑笑,然后从容昭身边溜了出去。

    容昭理也没理这些家伙,径直走进了小巷子,走到那被打的人面前,蹲了下来,伸手轻轻一拨,就将那抱头蜷缩的人翻了个身,露出了正脸。

    饶是容昭有心理准备,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人看起来很可怖,大半张脸仿佛曾经被很多钝器切割过,然后没有经过任何治疗,任其自然长好,所以长出的新肉纠结成了一团,血红翻卷着,凹凸不平,仿佛是把一堆剁烂的肉堆在一起,生生地捏成了一张人脸。

    除了脸以外,身上也不能看,这人看起来很高,但是瘦得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小臂简直是皮包骨头,那破烂衣服中露出来的肌肤上也是伤痕累累,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没一处完好。

    也不知道这个人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子,但现在副尊容,简直是天下第一丑人,难怪那些乞丐都排斥他!

    不过,容昭只是第一眼惊了一下,看惯了也不觉得怎样,极美和极丑,到了最后,就只有殊途同归的境界,她算得上是极美,这人却是极丑,碰到一起,也是缘分。

    更何况,这人有一双懵懂澄澈得宛若婴孩的眼睛。

    他那张毁得只剩下脏兮兮额头的脸上,鼻子嘴巴都看不分明了,只有这一双眼睛,却是极丑脸上极美的存在,也是这双在挨打的时候也没有闭上的眼睛,吸引了容昭的目光。

    澄澈干净得完全不像成年人,也许,这人在伤了身体之余,还伤了脑子。

    容昭的视线和这双分外美丽的眼睛对上了,容昭柔和地一笑,耐心地问道,“你叫什么?”

    眼睛的主人懵懂地看着容昭,半晌没有回答,容昭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他忽然咧嘴一笑,充满了天真纯粹的味道,“啊?”

    他又忽然收起了笑,摸了摸肚子,冲容昭可怜巴巴地道,“饿。”

    好吧,她猜对了,他果然傻了。

    “饿了?那你起来,和我走就不会饿肚子。”

    容昭本以为这个人不会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摸着肚子,忽然一个翻身,以完全不符合刚被痛打一顿这种情况的利落,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和容昭一模一样的姿势,蹲在容昭面前,咧嘴笑开。

    ——他头上伤口并不大,但还在缓缓地流血,流下的血污滑过他那张血肉翻飞的脸,显得他的笑容分外狰狞。

    ……

    等尹若东办好事情回来后,就见到主子身边多了个瘦巴巴的傻大个子,顿时傻眼了。

    这傻大个还冲他咧嘴直笑,那张烂乎乎的脸哟,简直跟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差不多,就他这么见多识广的影卫首领,也被吓了个哆嗦。

    那直愣愣看人的眼神,一看就是脑子不好的,主子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傻子了?

    尹若东寄希望于主子只是偶发善心,请这傻子吃一顿,只是,看这傻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主子,只怕已经缠上来了……

    容昭倒向他解释道,“我见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备受人欺负,就让他跟在我身边了,好歹能吃个饱饭。”

    尹若东心道,主子唉,你大发善心也得分时间啊,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两个人赶路都嫌慢,连身边伺候的人都不能带,如今居然要带上个傻子,您心中到底有没有咱们皇上啊?

    只是嘴上他却不好说,只是支吾道,“主子,要是平常,带个人也没什么,只是现在我们急着赶路,属下担心,这人跟着我们,反要吃苦。”

    容昭却道,“无事,赶路再苦,也不会没吃没歇的,他虽然脑子不行,但毕竟是成年人,赶路不是问题。”

    尹若东为难至极,待要再说,容昭阻止了他,“我明白你的顾忌,只是这事我心中有数,你不用说了。”

    这话一出,尹若东就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了,只好苦着脸应了下来,他毕竟是影卫出身,习惯了服从主子,容昭虽然不是他正经主子,可临时主子也是主子啊,他下意识地还是以服从为主。

    虽然心里难免为等待中的皇上感到委屈。

    容昭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道,“放心吧,我担保他无事,我给的解药,绝对不会出问题。我带了这个人,也绝对不会拖累行程。”

    容昭连说了两个绝对,前一个绝对不好说,后一个绝对却是做到了,这新收的傻子容昭给起名叫“小河”,据说是纪念在汾河边捡到的他。

    尹若东安排的船只很大,并不在乎多载一个傻子,这河涛虽然汹涌,但白天午后那一段固定时候,却是汾河一天中最平静的时辰,所有的船只多半都选择在这个时候出行,第二天再在对岸同样的时辰返回,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有那错过时辰的,宁愿多留宿在岸边一夜,也很少有急切赶路的,因为那些曾经不信邪错过时辰赶路的,都葬身在了汾河河底。

    船只虽然沉重阔大,在汾河的波涛中依然是微微摇晃,只是无论是掌船的,还是坐船的,都习以为常,这一路,倒是平平静静,转瞬就到了对岸。

    对岸尹若东也安排好了马匹,因没有计算小河的,尹若东临时和别人多花一倍银子买了一匹,满怀怨念地瞅着他心目中的傻子干净利落地上了马。

    操,这上马的动作不要太利落,这人真是傻子吗?

    尹若东瞠目结舌!

    容昭却没有意外,小河虽然傻,行动却十分迅捷,容昭从他挨打时的本能反应就看出来了,小河受伤前,大约是会武的,只是江湖人更容易招惹些恩怨仇杀,他受了这一身重伤也就无可厚非了,而正因为小河还有些本能的反应存在,所以容昭才敢夸口他不会拖累自己的行程。

    一路上,小河的表现果然让人刮目相看,无论是骑马,疾行,翻山,都游刃有余地跟上了他们,搞得尹若东很是佩服自家主子——这随便捡个傻子都有这种实力,主子的运气该有多逆天啊?

    又奔波了数日,三人终于赶到了边境。

    此时,战事已经如火如荼地打了起来,边境一片烽火狼烟,喊杀声震天,血流成河,两边的士兵死伤无数,在战事正激烈的时候,也无人收敛,以至于即使隔了上百里,似乎也能闻到那里飘来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呕——”

    容昭实在忍不住,坐在马上,就开始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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