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别过来了,求求您了。”

    月上中天,容府的后院里,两名少女一前一后悄悄往锁着的正房走去,那跟在后面的丫鬟打扮的少女提着一个食盒,然而表情却是苦涩不堪,眼巴巴地看着前面的三姑娘。

    无奈三姑娘可不是能听人劝的,回头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闭嘴,你要不愿意就别跟来,烦死了。”

    再不愿意也要跟啊,否则不让小姐和那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一旦被老爷和姨娘知晓,她哪里还有活路?

    不远处四姑娘偏院的窗户啪地一声关上了。

    容府后院的变化挺大,自从那次进宫后,郑氏和青姨娘便缠绵病榻,不到一个月,便一前一后去世了,跟她们一起进宫的容昙觉得这两人病得十分蹊跷,想到她们和身为宠妃的大姐的恶劣关系,生生打了个冷战,然而发现父亲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其中不对,一板一眼地给两人办了丧礼,之后便沉寂下来,她也聪明地沉默了下来。

    到了大姐那个层次的争斗,就不是她一个在家里连话语权都没有的小丫头能够参与的了。

    很显然,曾经在容家被欺负得最厉害的大姐,如今已经成为了容家地位最高的人,再不是她们这些庶女都能轻视的容家嫡长女了。

    每每想起这些,容昙都有种庆幸的感觉,庆幸自己在大姐落魄时不曾有半点慢待,父亲向她交代过,不需要她留在家里招赘女婿了,大姐亲口吩咐,会为她相看一名夫君,而背后有容昭撑腰,她纵然嫁出去,日子也不会过的差。

    只要容昭不倒,容昙的未来已经可以预见光明,然而,容家的另外两个女儿,却陷入了尴尬的处境中。

    三姑娘尖酸刻薄,眼皮子又浅,五姑娘唯唯诺诺性情怯弱,后院没有主母,容永清显然也没有太多的心情去为她们打算,两人就这样耽误了。

    五姑娘容晴还好,毕竟年纪不算大,而三姑娘却已经十三岁了,到了该相看婆家的时候,偏她父亲不重视她,她娘只是个暂时管着家事的姨娘,手伸不到外面去,那侯府自从郑氏去了也很少邀请她们过去了,便是邀请,也是待在侯府,并不带她们应酬客人。

    少女心思,无处发泄,便偷偷通过丫鬟弄了些诸如《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戏本子看,日深夜久,竟生出一腔妄念。

    那晚三姑娘又如惯常那般大半夜不睡,对着窗外的月亮发了半天痴,偏要做出多愁善感的模样,却憋不出一句应景的诗词,悻悻地要关窗睡觉,就在这时,窗外后墙根听到“砰”一声闷响,仿佛还听到一声闷哼,把守着小姐不敢睡觉却又瞌睡连天的小雨一下子就吓醒了。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遇到这种突发事情,定然是吓得不轻,有多远躲多远,偏偏三姑娘是个奇葩,不但不躲起来,反而兴冲冲就要去查看,小雨阻止不及,只好跟了上去。

    月光下,墙根处果然躺了个人,一道刺鼻的血腥味传了过来,显然这人还受了伤,小雨都快吓晕了,心道这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啊?赶紧报告给老爷去!

    她的想法还靠谱些,她主子三姑娘却胆大包天,胆子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直接上去便掀了人家的面具!

    “嘶——”两女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世上竟然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便是之前还在心里拼命排斥这个人的小雨,也不由得看花了眼,更别提满脑子风花雪月的三姑娘了,此刻,两只眼睛比天上的月亮亮多了,都快露出痴迷的神色了。

    “小雨,我一定要救她!”三姑娘斩钉截铁地道。

    小雨却没有一口答应,“小姐,咱们怎么救他呢?他腿上在流血,肯定走不了,我们又不能把陌生男人藏在房中,那会毁了您的。”

    三姑娘瞪了她一眼,“谁说我们要把她藏在我房中,万一四妹来,不就露馅了?我们不能把他藏在正屋里啊,反正自从大姐进宫后,正屋就空了,正好。”

    墙根处看似一动不动的身影,在三姑娘说到“进宫”两个字时,微微动了一下,谁都没有发现。

    “不行,小姐,被老爷知道,我们就完了。”

    “你不说,我不说,爹怎么可能知道?你看他长得这般好看,肯定不是坏人,万一他是被坏人欺负了呢,再说,咱们现在怎么把他送走?”

    “那就让他躺这里呗,不用管他,或者去告诉老爷……”

    “不行,小雨,你到底是谁的奴才,啊?照我说的去做,把他抬到大姐的房里,我们平时小心些,给他弄些药和吃的东西,等他醒了问清楚不就行了?”

    “小姐……”

    “好了,别说了,快来帮忙!”

    三姑娘毕竟是主子,她拿定了主意,小雨也没法反抗。

    这后院自从容昭容曦入宫,只剩下三位姑娘,除了正屋外,其余没个姑娘都能分到一个偏院,住的宽裕了许多。

    不过再宽裕,三姑娘的动静也不是密不透风的,自然瞒不过心思缜密的四姑娘容昙,她们是一母所出,说话也就少了几分顾忌。

    这墙根处的年轻男人长得一张俊美得超凡脱俗的面庞,一身石青常服,肩膀上、腹部、腿上,各有一处浸透的血渍,三姑娘和小雨两人气喘吁吁地抬起人,搬进正屋,居然都没有弄醒对方,可见对方伤得很重。

    容昙早就发现了这主仆俩的蠢举,她简直气得肝疼,这个三姐,多少年都不长进,尽给自己添麻烦!

    “三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大半夜的收留外男,还将他放进娘娘的闺房,你就不怕犯欺君之罪?还有,你知道这个人什么来历吗?他是好人坏人?是江湖大侠还是绿林强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人带进容家后宅,你置我们容家女儿的名声于何地?你是想逼死我们姐妹吗?”

    待三姑娘从正屋出来要去给这男人寻药,容昙栏住了她,语气极重地质问道。

    “四妹,你别闹,姐姐忙着呢!”三姑娘早就魔怔了压根就听不进去,不耐烦地伸手去拨容昙。

    容昙不为所动,冷冷地盯着三姑娘,“我看是你别闹!醒醒吧,你是不是疯了,你想毁了容家?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亲姐姐的份上,我现在就去找爹!”

    三姑娘愣了一下,抿了抿嘴,突然往下一跪,抱住容昙的双腿,“四妹,算姐姐求你了,姐姐不像你,得到爹和大姐的青眼,以后什么都不愁了,姐姐却是无人问津,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名足以倾心的男子,你就忍心拆散我们吗?”

    容昙简直是气笑了,这三姐是越发没有脑子了,什么叫“足以倾心”,什么叫“拆散”?她还有没有羞耻心了,才救了那人好吧,连跟那个人说句话都没有,就敢说什么“拆散”,就一副两情相悦的架势,她现在都要为对方同情了,如果对方只是无意中掉到她家,却被容晶缠上,如果以后伤好了没有遂容晶的意,是不是还要被骂忘恩负义、负心薄幸?

    容昙不知道,她这一猜,居然一下子猜中了真相!

    容晶抱得死紧,容昙也挣脱不开,况且屋内那人已经被容晶带进来了,无论现在如何撇清,都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也只能赌一把,赌这个人不会牵连到她们容家,否则……

    容昙没有告诉容永清,也是不想将容永清扯进来,若是事发了,好歹还有一条退路,她远远一瞥,总觉得那人不简单,如果她们容家其他人都装作不知,兴许还能幸免于难。

    不过,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帮容晶打掩护收拾烂摊子了,这些年,她为这位同母姐姐所做的已经够多了,早已仁至义尽,从今往后,她需得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她没有和容永清说这件事,也就不知道,外面现在已经翻天了,九门提督当夜封门,京兆尹挨家挨户搜查,四九城里一队队骑兵纵横往来,马蹄声踏在石板路上咚咚作响,气氛前所未有地紧张了一夜,到早朝时才慢慢退去了那层肃然。

    容家没有主母,那些下人多半都控制在容永清手中,一丁点儿外头的消息都没有露进来,不知幸或不幸,作为第一宠妃的娘家,容家也幸免于被京兆尹挨个房间搜查的命运,也就没有把那深藏在闺房中的人抓出来。

    容晶花光身上的积蓄,还从容昙那里拿走了容昙一半的积蓄,派人买来了上好的金疮药,在小雨的拼死阻拦下,只得遗憾罢手,由小雨给那位男子换上的金疮药,包裹好伤口,还弄来了一套男装,给那人换上。

    三姑娘喜滋滋地照顾着这个男人,越看对方的俊逸面庞越是痴迷,心中甜蜜蜜宛若喝了蜜水一般,整夜未睡,竟也感觉不到疲惫,反而神采奕奕,生怕这男子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自己!

    到天亮时,这男子发着低烧,人却醒了,睁眼的第一眼,便看到一张年轻俏丽与自己心中人有两份相似的面庞,心中微微一愕,旋即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

    他眨了眨眼睛,眸底瞬间闪过一丝警惕,无人察觉,随后只觉得嘴唇干得难受,身上的伤也被不怎么规范的手法包扎过了,当下虚弱地问道,“这是哪里?”

    三姑娘大喜,对方蓦然睁眼的一瞬,仿佛一道炸雷在她的头顶炸开,三姑娘只觉得脑中一懵,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脱序,简直要疯狂了,不可抑制的火热涌上她的心头,那双宛若稚子般干净明澈的眼眸,一下子吸走了她的灵魂——如果说之前三姑娘坚持救这人只是被他的皮相所迷惑,此时此刻,在这男子蓦然睁眼的瞬间,三姑娘却是真正陷溺了进去,一颗心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难得地,三姑娘居然羞涩了,声如蚊呐地道,“你醒了,要不要喝口水?”

    男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方暗哑着嗓子道,“有劳姑娘了。”

    三姑娘慌得直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言谢。”

    说着,就要站起身去桌边的水壶中倒水,小雨已经颇有眼色地捧了水递了过来。

    三姑娘想伸手接过来,小雨却不放,脸上布满了不敢抗拒却必须要坚持的神色,“小姐,这些粗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三姑娘可不会去想小雨是不愿意她和外男接触太多,只当小雨也被这位公子的俊美迷住了,竟然不顾主仆之别,在男子面前擅自表现自己,眼神顿时变得不善起来,狠狠地瞪了小雨一眼,却不好在公子面前发作,只好咽下了这口气。

    小雨并没有旁的心思,这名男子俊美是俊美,可来历不明,她如今时刻担忧着自己悬在刀尖上的小命,哪里还有心思去迷恋美男啊?动作极利索地伺候着男子喝完一杯水,又退回了原处,却是打死也不敢离开。

    主仆两人间的异常并没有瞒过心细如发的男子,男子微微敛眸,喝完了水,“这是哪里?”

    小雨正要张口,三姑娘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接过话来,“这是我大姐的闺房,她已经出嫁了,不会有人过来,你放心吧。”

    小雨站在原处急得直跺脚,小姐你大刺刺说这是你大姐的闺房,这简直是在往大小姐脸上抹灰,往皇上身上抹绿啊,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男子迷惑地看了三姑娘一眼,“不知小姐贵姓?”

    终于问到她的姓名了,三姑娘大喜,心头涌起一丝羞涩,俏脸通红,扭捏地道,“我姓容,单名晶。”

    “容?”男子在心中过了一遍,结合未昏迷前听到的,容家大姐,入宫——宫里那位宠冠后宫的璟淑仪可不就是姓“容”,他还和对方打了个照面,身手十分不俗,最重要的事,她……

    男子失血的面庞越发苍白,把三姑娘看得担心不已,“你才醒来,受了那么重的伤,千万不要费神了,好好养身才是。”

    “多谢姑娘体谅,”男子勉强开口道,“我确实不甚舒服,还需躺一躺,姑娘还请自便,待在下身体痊愈,自然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说完,便一副疲惫的模样,又睡了过去。

    三姑娘蓦然得到一个含糊的承诺,自动就把“报答救命之恩”理解成了娶她,心中雀跃不已,差点被欢喜冲昏了头,转头看到苦巴着脸的小雨,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伸手把小雨拽回了自己的房中。

    小雨正庆幸主子没打算再守着这个陌生男人,迎面便迎来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啪——”

    直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小雨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满脸煞气的三姑娘,震惊加不敢相信,“小姐!”

    ——为什么要打她?

    容晶狠戾地看着小雨,咬牙切齿地道,“我告诉你,小雨,别在本小姐面前耍花样!这位公子举止文雅、衣料名贵,显然出身不凡,不是你一个小小贱婢可以痴心妄想的,以后脑子放明白点,看在你伺候我几年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以后离他远点!”

    小雨万万没想到小姐居然这么误会她,天地良心,她只是怕小姐和外男同处一室,所以才处处防备,哪有半点对那人动心?她是个奴婢,看得可比小姐清楚,老爷不可能让小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私定终身,哪怕是为了宫中的大小姐,为了有可能承嗣的四小姐,也不可能让小姐传出这等名声,一旦被老爷发现,她们这些贴身伺候小姐的,才真正没有了活路!

    命都快没有了,谁还有心情动那些花花肠子?

    可是她一心打算的小姐,居然这么恶意地猜测自己?

    小雨苦笑了一声,看了看因为守了一夜没睡眼底布满血死、脸色极度难看的小姐,低下了头,低声道,“奴婢明白,奴婢不敢。”

    “明白就好!”三姑娘哼了一声,给了小雨一个鄙视的白眼,一个奴才秧子,也敢跟本小姐抢人?

    三姑娘院里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四姑娘耳中,容昙不禁扶额,遇到这么个蠢姐姐,她真是前辈子作孽!

    平生什么本事没有,只会得罪人,身边的下人被得罪了遍也不知道,连奶娘都笼络不住,弃她而去,身边仅有的忠仆小雨,她都有本事把人家弄得心寒,难道她就这么喜欢做孤家寡人?

    最没脑子的是,若小雨真是个不忠的,一巴掌和一顿训诫难道就能让对方心服?既然怀疑了,何不趁机将人弄走,还留下这么个隐患在身边,生怕没人心怀怨恨躲在暗处对她下手是不是?

    不过,她说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不可能替三姑娘擦屁。股了,想了想,她让人找来了小雨。

    “我不管你是想帮助三姑娘,还是害怕被三姑娘牵累,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老老实实听我的,将三姑娘那的动静都回报给我,若是东窗事发了,我自然在老爷面前保你一家的命。”

    容昙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道。

    小雨的忠心被三姑娘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巴掌打得掉了不少,但也不至于背主,只是明白四姑娘比三姑娘靠谱许多,这事儿四姑娘知晓前因后果,说不定最后的结果还能挽回,况且,在老爷那里,四姑娘的面子确实比三姑娘大,尤其是三姑娘既然不信任她,她又何必为三姑娘的异想天开枉送性命?

    小雨咬着牙答应了下来,此后,便是连三姑娘和那男子的对话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越是知道,越觉得自己三姐没脸没皮,人家男子倒是恭谨守礼,对三姐的救命之恩很是感激,虽有报答之意,但也仅此而已,反倒是自己三姐,跟个花痴一般,巴巴地贴上去,露骨得她都快看不下去了。

    她头一次怀疑,自己帮着三姐向父亲隐瞒的行为是对是错。

    哈哈,今天更得不算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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