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查禁



    关盛云知道,陕州之战,将是自己成军以来即将遭遇的第一场硬仗,也是一场真正的城市攻坚战,生死攸关。



    首先,黄河在这里落差极大(三门峡水电站就在这里),自己的舟筏不可能一渡而过,依照计划,大军在这里就必须离开黄河,改走陆路。其次,明朝在这里设置了卫所——弘农卫,如果绕城而过,身后就会留下一个巨大的威胁,一旦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第三,大军前期行进,大部分辎重可以通过舟筏运载,再向前行都是陆路,需要大量的车辆,必须进行足够的预备——只有大城市才能提供足够的人力物力进行这种补充。最后,前途漫漫,势必会遭遇官军的围堵,几千里的征途,再能打的部队也禁不起一战接一战的消耗,因此,首战必须打出威风,形成巨大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让官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无谓的消耗。



    早前在灵宝的军议上,罗咏昊反复地向各营将领强调了这四点。不止如此,权衡再三,罗军师终于向关盛云提出了一个难于直面的问题:



    如果遭遇到坚决抵抗,破城后要不要屠城立威?



    如果遭遇顽强抵抗,屠城的好处显而易见:用恐怖摧毁抵抗的决心。成吉思汗的铁骑之所以能纵横万里所向无敌,除了战斗力、后勤保障能力等直接因素外,巨大的恐怖所起的作用更大。他曾颁布命令:投降的城池,只抢劫,不杀人、抵抗的城市尽屠之!尸山血海的积威之下,一座又一座城市相继向铁木真屈膝……



    已经身陷贼窝核心的罗咏昊心里非常清楚:于私,未来哪怕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朝廷饶过了所有人,甚至饶过关盛云,自己父子也难逃死于非命的命运——无论如何朝廷绝不会容忍官员委身事贼且能平安终老的先例存在,无论如何都要杀一儆百,自己父子只有依靠这支部队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于公,将这支部队迅速妖魔化,通过民间的添油加醋将恐怖最大限度地散布开去,会极大有助于三千里行军战略目标的实现。然而,罗咏昊毕竟是大明地方官员出身,从小接受的传统教育和内心的良知,都在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天人交战的罗咏昊把难题抛给关盛云,从心理上为自己找到一点点推脱的借口,但同时也把关盛云逼入绝境。关盛云与手下的将领们绝不是什么圣人,他们抢劫,他们强奸,他们杀人,亢奋到极致时,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以杀戮为乐。但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正常情况下都会回避屠杀手无寸铁的妇孺这等话题——在他们的内心里,总是把自己想象成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绝不是用“两脚羊”做军粮的黄巢那等恶魔!



    一时间灵宝县衙的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急性子的谷白桦憋红了脸,犹豫再三小声开口道:“男人么,杀就杀了,杀小娃不是汉子。谷某做不来。”



    保定地主出身的龚德润读过几年私塾,除了关帅和大小罗三位,这帮人里就属他算文化人了,犹豫着说道:“书上说,屠城也不是把小娃都杀了,不满四尺的不杀。咳咳,不过……”



    谷白桦抢白道:“四尺一寸的呢?你下得去刀?还有你,你,你!”边说边挨个指着各营将官,被指者都不由自主地低头不语。



    关盛云清了清嗓子:“嗯嗯,咳咳,还是先把城打下来吧。到时候再说,看情况再说吧。”



    谷白桦的刚锋营擅长野战搏杀,用来刨城墙攻坚实在有些浪费,被派往陕州东南五十里的硤(音“霞”)石关凭险阻援。龚德润的振勇营留在灵宝,一则保护大军后路,二则抢劫搜集物资。主攻任务由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尤福田的怒涛营与张丁的霹雳营领了。天一营继续负责水面防御,关盛云自领亲军破霄营作为总战略预备队。



    阌乡和灵宝都是一鼓而下,马队事先凭借仅此一条路的客观条件成功阻断了交通线,所以至今陕州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浑然不觉。不过这种优势随着大部队走出峡谷迟早将不复存在,陕州攻城战事一起,消息势必大白于天下,关盛云索性也就大大方方地拉开了攻击的阵势。



    从灵宝到陕州刚好百来里,侦察塘骑例行每日前出三十里做情报触角,由于后方有龚德润的驻军,马队不需要断后压阵,一股脑跟在塘骑后面,承担起抓行人商贾的任务,尽可能拖延陕州发现危险的预警时间。



    大军在路上行了四日,天明启程,薄暮时便依次露宿在山道上,狭窄的山道大大增加了辎重的运输负担,进而拖累了行军速度,终于在第四日的日暮时分,前锋部队到达距陕州二十里处,在落日余晖中,依稀可辨出陕州城墙的轮廓。



    如此之近的距离不能生火,这一晚大家吃的是前日预先做好的干粮。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兵丁们兴奋得睡不着觉,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而那些头目和老兵们则倒头便睡,他们很清楚,自己需要良好的体力和反应能力,才能在明日的厮杀中有更大的生存几率。



    陕州北临黄河,南依青龙涧,东指崤陵,西望函谷,不仅是豫、陕、晋三省交界处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进出中原的咽喉要道,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都非常重视,能在这里做官的,多是能员干将。顺便说一句,陕西省的名称也是因陕州而得——“陕州之西”。



    陕州是直隶州,刚到任不到一年的知州马文升是个公认的狠角色:做定陶知县两年多,定陶的大半富户便被他折腾得家破人亡!



    明朝有四大名著:《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与《金瓶梅》。



    其中有一本是禁书。哪一本,猜猜看?



    嘿嘿,猜错了。



    是《西游记》!



    因为嘉靖大皇帝迷信道术,这书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企图心十足的马文升外放了知县,他知道自己的万里宦途算踏出了第一步。想升迁,要么使钱,要么有政绩。然而地处鲁西南的定陶不是个富地方,当地最著名的土特产只有一种:土匪。



    一个没有兵权的知县,想通过剿灭来去如风的土匪立功获得晋身之阶,难度系数和风险都太大、地方上太穷,靠多敛赋税超额完成任务这条路也走不通、自掏腰包更不要想——千里做官只为财的道理马知县明白着呢,他一心一意要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



    明朝对文化方面的禁忌其实不算太大,跟清朝完全没得比。有伪君子为了表忠心硬说《西游记》属于含沙射影的负能量当禁,表面上朝廷发了公文,但各级政府都没怎么当回事。民间更是戏照演书照说,只要别在衙门对面搭台子明目张胆地叫板,官员们才懒得折腾这些——在那个年代,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事官员们也没少干,但大张旗鼓地弄这等玩意儿,大多数人都还要脸,怕被人戳脊梁骨。



    马知县是个乡下的苦孩子,真正的十几年寒窗,一心想熬到出头之日到京师拱白菜。他知道,要实现这个目标,总要牺牲些东西——脸面,是其中最不重要的。



    定陶的一个富户任员外的老娘做寿,为了巴结年轻的县太爷,不仅三番五次相邀,更封了二百两“润笔”,坚请马太爷题个“寿”字。刚刚做知县的马太爷其实也是第一次摸到这许多银子,开心之余,当日亲身往贺——好死不死的,当时院子里临时请来助兴的草台班子演的正是《西游记》!



    戏台上猴子妖精打得热热闹闹,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都没注意到马太爷脸上古怪的表情——此时,马太爷的脑子里也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别啊,人家刚刚送了你银子!”



    另一个小人说:“二百两能买啥?明明可以再弄两千两呢!”



    第一个恍然大悟:“对啊,快点弄!”



    于是当天,任员外全家便下了狱。



    任员外果真托人送来了两千两。马太爷脑子里的两个小人儿又开始吵。



    一个说:“人家真的送来两千两呢,放了吧?”



    另一个说:“糊涂!Neng死他,两万两还不都是咱的!”



    第一个说:“对啊对啊,快点Neng死他!”



    于是任员外全家几乎死绝了。



    草台班子当然更要抓!这可是颗摇钱树啊:说吧,都在哪里、谁家演过!



    挨家抄!



    真的抄出来几户有私藏禁书的!



    马太爷的战果远不止于此——他还破获了一桩“妄议太祖”的大案要案。



    定陶县属山东兖(音“演”)州府治下。在一家富户的私人笔记里,马太爷居然取得了重大突破。



    相传太祖爷朱元璋批准了吏部推荐的卢熊做兖州知州,卢熊走马上任后发布文告,一用印,傻眼了:上面刻的是“山东衮(音“滚”)州知州”——而官印,是根据诏书的文字刻的!



    换句话说,太祖爷写了个错别字!



    别说大皇帝了,放今天,你纠正任何一个级别领导的错别字试试看?偏偏卢熊是个死心眼,不仅要指出错误,更是给朱元璋写了个奏章——奏章要走通政司,也就是说,把这事儿张扬得尽人皆知了。



    朱元璋是啥人?有个和尚写了首诗跪&舔&他,里面有“以身作则”的“则”字——而“则”字读音跟“贼”一样(古代发音,参考京剧念白),老朱一琢磨:你个斜麻麻地是在影射朕当过贼?杀无赦!接到卢熊的奏章,朱元璋再次大怒:“全天下都是朕打下来的,朕说叫啥就叫啥!”



    这卢熊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自己找不痛快,脑袋搬了家……



    在富户家里抄到这个记载,马太爷如获至宝!



    往小里说这叫“妄议太祖大不敬”、往大里说,“大逆不道”的罪名跑不掉啦!单凭查封《西游记》,“大计”时能不能算个优等还不好说——吏部官员也可能因为瞧不起自己这种行为在其他地方找茬挑毛病,而这种妄议太祖的原则大事,只要把奏章写得下笔如刀,谁、有几个脑袋敢说情?



    再此后,马知县以查禁书起家,由知县而州同知再通判,一路官运亨通。凭此一招,十来年间,破家过百,整死的人数以千计。到今天,三十几岁便做到了直隶州(级别跟府差不多)的知州,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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