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钉子



    两日前。



    国清林发现有辅兵未归的那天,赵二狗正在延长县郊外的黄河滩上骂骂咧咧地训练新兵,远远望见北面延川方向来了一架马车,旁边还有几人骑了马跟着。



    延长县有几个衙役,是知县廖兴湘的亲信,被打发过来“学习”战斗技巧。碍于情面,赵二狗不可能把他们编到队里。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或“借”或抢,几位都给自己找到了坐骑,成天就是骑了马在旁边溜达看热闹,偶尔也会拎了鞭子抽便宜人找乐子。几天的光景,各位也有些看腻了新兵挨鞭子,正在树荫下闲扯,此刻见有马车过来,都来了精神,不约而同地起了身,扬鞭奋蹄打马过去,一路咋咋呼呼吆喝道:



    “站住!”



    “什么人?胆敢偷窥军情!”



    古代衙役是贱业,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不过,在寻常百姓那里,这一行有不少油水可捞。这身衣服穿得久了,便容易生出自豪感和权威无上的错觉。此刻几位的心理活动如出一辙:先扣一顶“窥探军情”的大帽子过去,大概率会榨出些好处、再不济,喝骂几句,掀开车帘肆意看看女眷翻翻箱笼的感觉也是极好的——那时人们出行的习惯,马车里往往坐着女眷。



    这一行肯定不是官员。因为没有鸣锣开道,也没有顶马(扛旗前面引路的)、官衔牌等仪仗——如果有,这帮家伙就要遁入树林了!



    古代官员出行要讲“避道”。官官相遇,低阶的不仅要让开路,还要以各种方式表达恭敬。不同的等级差,让道的姿势也各有不同。一种是分道而行,就是级别相同,实权小一点的要换条路,比如说工部侍郎遇到吏部侍郎,别废话,拐个弯换条路走吧、一种是让道旁行,就是让开主路走辅道、勒马道旁正立、勒马侧立、下马立等等。如果品级相差悬殊,官小的那位则要“引避”,就是附近找个小巷子什么的一头扎进去猫着,等大人施施然过去了再钻出来。所谓的“威仪”、“尊严”,那是对下!对上,你得时刻送上满腔的热忱和笑脸——尽管,彼此都知道是强装的,这是这片土地的规矩。这几位是贱得不能再贱的衙役,此时此地若遇到官,得远远钻林子里避开。否则,铁定要挨揍的!



    不过,既然不是官员,在寻常百姓面前,这等抖威风的大好机会怎能放过?不跟比自己低的人过不去、不在自己哪怕是临时的、小小的权力范围之内尽一切所能为难弱小,便不是我大明的优良传统!



    赵二狗心里一动,让旁人接手训练,自己踱到旁边远远冷眼看着。



    只见衙役们耀武扬威地驰过去,马上的人掏出个什么东西给他们看了下,几位便无精打采地回来了。随即,马车又略停了停,向西面转过去,隐没在树木里了。



    等几人回来,赵二狗有意无意地问道:“俺刚刚还琢磨着可以叨扰杯水酒哩,想是白咽口水了。你们本地差爷都惹不起的主儿,啥来头?”



    一个衙役不甘地啐了一口:“晦气!啥人不晓得,他们是西安都司府开出的路引,肯定招惹不得。大晌午的白跑一身汗,毬!”



    闻言赵二狗抬头看看天,抹了把额头,笑了笑:“还真有些热哩。劳驾马借一下,俺去寻些水酒来大家解渴。”



    骑了马奔向县城方向。



    马车就停在离延川县城还有一段距离的林中,车帘已经掀起,几名常人打扮的骑手环侍四面,不过,鞍上都挂了刀剑。



    赵二狗驰到近前滚鞍下马,回头看看没人跟着,向车中一望,认清了车中人相貌单膝跪倒:“平凉府固原卫镇戎千户所百户赵二狗参见佥事大人。”



    车中人道:“让人瞧见不好,二狗起来罢。”



    赵二狗起身垂手道:“谢大人。”



    车中人继续问到:“于知府可知道你是都司府的人?”



    赵二狗恭恭敬敬地回答:“禀大人。于大人不知道。前几日李烧饼拉小人同去袭扰延安府,小人猜想,出了这么大的事,都司府应该会找小人问话,便推说犯了痧症,留在这里等候大人呢。”



    车中人赞了一声:“你小子挺机灵。把这阵子的情形说来听听。”



    赵二狗遂从于三和李烧饼等人把于胜良架上船说起,到于胜良积极备战、训练新兵、派李烧饼搞敌后袭击等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末了补充了一句:“李烧饼听小人说不去,还暗自得意没人分他首级功哩。”



    车中人笑骂道:“你小猴崽子不用变着法儿的讨功。几个老弱首级算得甚么,等这事结了,最少一个副千户总是你的,也许,正千户也说不定呢!”



    赵二狗大喜拜谢道:“二狗谢大人提携!”



    车中人嗯了一声,又道:“你且把延川的城防讲上一讲。”



    赵二狗闻言显得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推脱道:“这个……禀大人,小人在于大人眼里只是个亲卫,李烧饼走后小人一直在训练新兵蛋&子们,设防的事,小人所知不多。”



    车中人一怔,片刻后哈哈大笑:“哈哈哈,好!怪不得指挥使大人夸你小子鬼心眼子多!放心,本将是先去的榆林府,再南下专程来找你。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本将只能告诉你:第一,本将没从贼,你不需要担心泄露什么军情——你也看得出,府城都丢了,缺兵无将的,凭你们几个狗头,这破县城能守得住么?即便本将从了贼,哪里需要找你这狗材打听什么军情!第二,本将可以给你透个底:过阵子,你该离开老于头啦。”



    赵二狗若有所思起来。



    车中人复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本将自会告诉你。剩下的,你要自己慢慢想,会想明白的。现在说正事罢。”



    赵二狗一点就透:佥事大人说得没错,延长县能有什么领兵的将军?所谓城防计划,本就是于胜良带着廖兴湘和他们几个好歹见过战场的卫士一起瞎琢磨出来的。于是不敢再搪塞,把于胜良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良久,车中人轻哂道:“唉,这失府的罪名怪到于大人头上确实有些冤了。到了这般田地还如此拼命,也难为他老头子了。不过,这事么,该当他倒霉,也只能委屈他啦……”



    言毕,双掌轻轻一击,从人上前放下车帘,赶车人一抖缰绳:“驾。”马车缓缓启动了。



    赵二狗复单膝跪倒:“卑职恭送大人。大人可要小人安排个客栈歇脚?”



    “本将不入城了。你好自为之吧。”



    马车离开了一箭之地,立在原地的赵二狗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策马追过去,扑倒在道旁:“大人留步。小人差不多猜到了些,小人恳请大人再给些明示!”



    车中人叹了口气:“你猜得不差。等贼人过来时,你便设法到都司府复命吧。”



    马车再无停留,贴着延长县东墙向西北方辚辚而去。



    延水在延长县西南有个拐角,贴着城墙转向东南方,最后汇入黄河。关盛云的计划是出动战兵一千,辅兵五百,走水路拿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让谷白桦的刚锋营搭载舟船做先锋,硬冲过去,然后在县城东南方登岸,从背后发起攻击。攻击得手解除威胁后,国清林五百人的辅兵营使用木筏运载物资,在刚锋营登陆地点东北五六里左右建立前进基地。再后面是龚德润的振勇营做后队,舟筏混载,接替谷白桦肃清残敌。拿下延长后,两营合兵乘势北进,强攻延川县。青涧河与吐延川两条河流阻断了延川东、北两个方向,两个县没什么正规兵力,一鼓作气拿下来,战争结果方面不会有什么悬念。



    唯一的问题在于,攻击部队要承受一定的伤亡:顺流而下到延长城墙拐角处时,整个先锋船队将彻底暴露在城头守军的火力之下,只能挨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舟上的刚锋营要死扛过这一段百余丈的河道,才能登岸集结由东向西发动攻击。等拿下延长向延川攻击时,刚锋营已经流了不少血,就该振勇营做主力了。再破的县城,只要有墙,哪怕只有丈来高,就会给守方带来极大优势,振勇营也会承受一定的折损。这两处的百姓应该已经都入了城,抓不到什么填壕的炮灰,关盛云估计,连死带残,拿下这两个县城,要付出两三百人以上的代价。



    谷白桦想了一会,慨然道:“没事,只能这样了。大船都给我。外面钉厚木板,覆上草垫子泼透了水,舟子套双甲,每人再配两名盾兵护着。生死有命,看各人造化吧。”



    龚德润抱拳道:“老谷辛苦了。俺会尽快开上来给你搭把手。”



    此番军议,罗咏昊插不上什么话:他了解于胜良的为人,劝降不会有什么效果,很可能于老爷子还会把使者砍了脑袋挂起来表达誓死抵抗的决心。老爷子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肯定就是一味死守,什么诱敌深入围魏救赵等“锦囊妙计”一概没得使,只能强攻。区别只在于哪个营最有战力,能扛住巨大伤亡并发起攻击——这方面,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关盛云的亲兵营,也就是谷白桦的刚锋营了。



    高藤豆尤福田张丁等各将也没其他办法:从陆上发起正面攻击的话,难度和损失只会更大。只得表示,老谷的损失兄弟们摊,战后从各营抽人把刚锋营补回齐装满员。当然,补充的只能是人头和装备,老兵的战斗经验与战场配合,新人是没得比的。



    末了,小罗师爷倒是提了两条建议:1、战兵们能躲舱里用木板遮护,舟子们都是抓来的普通船家,又直接暴露在外,一接敌很可能借机跳水跑掉。只要有几条船失控挤住河道,那就是大祸临头。所以,要用绳索把摇橹的舟子拴在船上。2、战兵们不要着甲,甲衣都堆在舱里,登陆时每人拎一领上岸再穿,万一落水还有逃生的希望。



    这两条建议为小师爷博得了满堂彩声。罗咏昊得意之余,心头隐隐划过一丝憾意:大明缺的不是人才,而是人才晋身的通道!



    国清林领了新任务,有些头大。延水上的船都不大,绝大部分只能容纳五六名全副武装的战兵,一个营便要百多艘。现在连抢带造总共一百五六十只小舟,木筏还不够数,便又要做足够遮蔽这许多船只的木板、还得组织人手扎草垫子……国队长干脆住进了辅兵营,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他的咒骂和皮鞭的抽打声。



    这日,关盛云突然接到安塞县传来的急报:据说是省城西安府来的官使,七八个人,又要过来“下战书”了。一行已经到了安塞县,明天就要启程直奔延安府。



    本篇知识点:



    1、官轿。官轿的历史比我们以为的要短很多:直到唐朝中期武宗时,除三品以上的宰相、三公、尚书令,及致仕(退休)、患病者外,其余人等“不限高卑,不得辄乘”。即使朝廷命官因公外出,途中患病不能骑马,也要报中书门下省和御史台批准才可以坐轿,而且,费用自理。那时的所谓轿子,也很简陋,最早就是两根杠子搭块木板,坐的人盘腿木板上一座俩人抬着走(脑补一下担架上盘腿坐个人,就那样)。有兴趣的搜一下阎立本的《步辇图》——看看坐担架上的唐太宗。



    后来改进了,把木板换成了竹椅子。直到北宋,士大夫们一致认为,坐轿子是“以人代畜,有伤风化”——哲宗为了表示对四朝元老司马光的敬重特许其乘轿,老爷子“辞不敢当”。王安石也表示“自古王公虽不道,未敢以人代畜”。



    到了南宋,高宗赵构因为“扬州街路滑,始许朝臣乘轿”。



    到了明朝,一开始学唐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中叶以后,规定逐渐废弛,是个官(包括进士)都能坐了。



    再到满清,不说了,都能坐,排量(制式)别超标就行。



    2、仪仗。官员出行,道具包括伞、扇、旗、枪、刀、剑、戟、棍、槊、肃静牌、回避牌、吹鼓手……总之,级别越高,动静越大。



    开道锣也有讲究。以清朝为例,除了大皇帝(幸好很少出来)最牛的是总督都统,出行要十三棒铜锣。代表十三个字:“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提督巡抚敲十一下,意思是“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道、府一级的敲九下:“官吏(注意,不敢说官员了)军民人等齐闪开”。



    县官七下:“军民人等齐闪开”——好吧,是个官就比七品高,遇到了,卑职“避道”,闪给您看还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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