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殿下”

    “殿下”

    瞧,他说什么来着,今夜的噩梦与他想象中不差分厘。

    身上钻心地抽痛,四肢酸软无力,昏沉间,这一声声犹如鬼魅的“殿下”如同一线长缨吊着沈昂,使他不至坠入更深的黑暗中去。周遭越来越亮,他从混沌之中悠悠转醒,耳朵有些痒,才发觉真是宋清凝在耳际唤他。

    他将将抬起重逾千斤的眼皮,忽而一根手指伸来,毫不忌讳地在他鼻间探了探,然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随即一脚精准地踩中他的伤口,他疼得如一条案板上扑腾的鱼,喉咙却干涩难言,只能无力地干瞪她,盼她有些自觉。

    此情此景,不是噩梦,却胜似噩梦。

    他恍惚间只听得见自己重鼓一般沉重的心跳,看着宋清凝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的一张脸,一张一合动个不停的嘴,心里有种被宿命迎头痛击的滋味。

    在沈昂十二岁那年,只因夏夜贪凉,一场小风寒几乎烧去了他半条命,从活蹦乱跳到气息奄奄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皇后雷厉风行地斩了一批服侍他的宫女近侍,随后在他床头哭得险些断了气。彼时一位高僧现身,将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他带回人间,并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预断:

    “此子命途多舛,却不该就此断绝。然泰山可移,情海难渡。渡则生关,败则死劫。”

    他对此讳莫如深,多年来暗自揣摩,这些艰深的字眼在他心里逐渐磨平了棱角,成为囫囵一团带血的心结。他愈发的不近女色,对所有接近他的人敬而远之。

    沈昂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与一闭不睁的愿望,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心道:是了,这便是他避无可避的情劫。

    “蛤,又晕了?”宋清凝看着地上尊贵的病秧子纳闷道。

    时间倒回昨日,宋清凝带着无力抗议的太子殿下“殉情”后,双双昏了过去。

    直至夜幕降临,她被料峭春寒给活活冻醒后,才发现二人正掉落在悬崖下方一处突出的平岩上,当真是有惊无险。

    山风刮得呼呼作响,阴森的月光下有如猿啼鹤唳,令人毛骨悚然。宋清凝惊慌间发现脚下的平岩竟连着一个山洞。

    被风刀子似的割在脸上,她倒还好,受了重创的沈昂指定遭不住。

    于是她将不省人事的沈昂拖进山洞里。

    洞里乌漆嘛黑的,她又累得很,抱着怀里尊贵的抱枕就这么心大如斗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才蒙蒙亮,她又给哆哆嗦嗦地冻醒了。这回跟山风没啥关系,是她怀里尊贵的抱枕快冻成冰雕了。

    好家伙,借着洞外微弱的光线打眼这么一瞧,地上一地的血痕,外加一个一动不动的血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凶案现场。

    她伸出两根手指,颤巍巍地揭开沈昂看不出底色的衣料,想看看他的伤,下一秒便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来。

    她的亲亲殿下,身上都没剩一块好皮了。

    动作间两个药罐和一把火折从沈昂身上滚在地上。她眨着两只泪眼打开药罐一看,是一瓶粉末和两粒药丸。

    她着实不知道这些药的功效,但想来太子殿下身上的肯定是好东西,用了情况也不会更差,遂胆大包天地在不知用途、功效、生产日期,甚至连口服还是外用都搞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不知名的药丸送进了沈昂的肚子里。

    之后又咬牙给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满身伤口,将粉末细细撒在其上,包扎好。

    等她做完这些沈昂还是冻得厉害,于是她又借着沈昂的火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了一小堆火,等着他醒。

    可这才醒了多久,又昏过去了。

    宋清凝看着怀中人出气多进气少,一张脸因失血过多而全然苍白了,以至于往日那一点点玉质的温润也不见了。一层薄瓷似的皮肉下,青色血管依稀可见。朦胧的火光映着,微皱的眉、微抿的唇透出点忍痛的神色,无端惹人怜惜。

    谁能想到这个一吹就倒的病秧子昨日猎了几头狼呢?

    往日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储君,如今触手可及、可怜可爱地窝在她怀里。宋清凝擦了擦眼泪,咕咚咽了口口水,当机立断决定给殿下来个人工呼吸。

    “不…咳咳…不用。”沈昂登时便清醒了,堪堪将这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挡下,强撑着坐起。

    宋清凝看着那唇珠丰润的淡唇觉得实在可惜。

    沈昂打了个寒噤,俩人隔着火光大眼瞪小眼,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静下心来,他忽而想到什么,伸手往自己衣内探,愈探眉心愈皱。

    宋清凝看着他寻找的动作,把手一摊,问道:“你在找这个吗?”

    沈昂抬眼一看,赫然发现那女纨绔手上摆着两个熟悉的药罐。再一看,两个都空了。

    宋清凝坦然道:“我见你情况不好,怕你撑不过,便将药丸给你服下,那些粉末全撒在你伤口上了。”

    听她这么一说,沈昂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被处理过。

    她说得轻巧,好似只是随手撒了一掊黄土。当真是无知者无畏。那羌孓粉,乃是由羌孓参炼制而成的药粉,而这羌孓参可大有来头,生长于昆仑山地下深处,其花也难开,其参也难采,当属千年难遇的至宝。撇开其珍稀程度不谈,这胥阳丹号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虽难免有所虚夸,但确是疗伤圣药,半颗便足以令濒死之人平复如故。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这会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宋清凝这是拿他炼丹呢,一下给他喂了两颗,他该不会爆体而亡吧。

    沈昂看着她一脸邀功的表情一时无言,此时他又注意到她一副比他还狼狈的模样,满身血污,好好的衣裳破破烂烂,坑坑洼洼,撕下的布条八成都用在了他的身上,街边流浪的乞儿都比她体面些。

    一时间心绪如麻。

    此时后知后觉的饥寒渴疼一并涌了上来。他忽而听到一串响似连珠炮的声音,狠狠骇了一跳,还未来得及脸红,只见宋清凝揉揉肚子,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从身上掏出三根肉干两个饼子一块点心,朝他嘿嘿一笑:“我饿得密,出门都要放些干粮在身上。”

    此等困境之下竟还能笑得如此没心没肺,真乃奇女子也。

    在此之前,沈昂原本以为齐砚语是他的情劫,现在想来着实委屈人家,情劫哪能是一般人。

    他嚼着干巴巴的肉干,心想:罢了,即来则安。

    一时气愤沉闷,山洞里只剩机械的咀嚼声。

    宋清凝自带热场属性,只有她不想热的场子,可没她热不起来的场子。

    她深感此时是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爱情的小火苗可不是一点就燃。

    她忽而想起怜香同她说过,要培养共同爱好。这样可以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并且方便制造相处的机会。只可惜,学业不精的宋清凝只记住了前半句,后半句“切记曲线救国,制造出意气相投的缘分之感”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怜香之意,是暗中打探对方的喜好,并将其做为自己的喜好培养,以迎合对方,并且对方浑然不觉,只道是适逢知己。

    而宋大小姐依旧稳定发力,直球出击,将自己的喜好套在殿下身上。

    “殿下平日里喜欢吃什么?我喜欢吃连汤肉片、如意扣肉、五香卤鸡、焦炸丸子、驼蹄羹、鱼干脍、红烧狮子头”

    ……这是什么新式酷刑?在一口肉干恨不能嚼一百下的山洞里报菜名是什么好主意?

    沈昂向来不重口腹之欲,更不喜荤腥,教她说得又饿又腻味。又眼见她短短一段话咽了八回口水,着实担忧她被自己口水呛死,遂喊了停。

    没过一会儿,宋清凝望望天望望地,又开始没话找话了。她决心消灭一切尴尬的寂静,即便以一种更为尴尬的方式。

    “殿下平日可有锻炼身体?有一种功法叫五禽戏,对身体好。”

    她见他一脸茫然不解的神色,就知道他平日定是疏于锻炼,“刷啦”一下站起身来给他演示。

    “五禽之戏,一曰虎。”宋清凝毫不扭捏,当即便扎了个稳当的马步。她向上极力伸展腰身,两手握爪,接着如虎平行前爬。懒洋洋地,不羁的步伐中带着森林之王的霸气。

    沈昂:不是虎吗?怎么是一只摇头晃脑的花猫

    她一个虎扑扑到他跟前,皱起鼻子,自以为凶狠地“嗷呜”一声。

    沈昂:

    此等功法一定要卖萌才有效果吗?

    “二曰鹿。”宋清凝依旧是四肢着地,蹬腿甩头。

    沈昂:嗯,四不像。

    “三曰熊。”宋清凝运拳眼对于小腹,腰摇腹晃,提髋骨向前迈步,重心后坐,摆腰晃肩。

    沈昂:前半截像吃多了,后半截才知是喝多了。

    “四曰猿。”宋清凝曲腿前迈,一手沿胸上提,随即掌心向下伸出如取物之状,一掏一勾。

    沈昂下意识一抖:隔山打牛吗

    “五曰鸟。”宋清凝自然站立,吸气单腿上抬,双臂平举。1

    沈昂:大鹏展翅,此节最像。

    宋清凝做完呼了口气,见沈昂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歪着脑袋艰难地想了想:也是,这五禽戏又是爬行又是展翅的,殿下若是练习时叫人看见了,容易崩人设。遂善解人意地换了种看起来潇洒不羁而不会有损殿下形象的,强健体魄的功法。

    “哼哼哈嘿”一个个清脆响亮的音节在山洞里弹来撞去,在沈昂耳边立体环绕。

    这些招式配合她凄惨的衣服,十足丐帮帮主收小弟的既视感。

    给沈昂看得一愣一愣的,眼珠子好险没掉下来,他还得留心不被这状似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误伤,心累得很。

    他无奈道:“歇会儿吧,待会儿又饿了。”

    闻言,宋清凝漆黑的瞳仁亮晶晶的,一副感动溢于言表的模样,“多谢殿下/体恤,殿下你真好。”

    说着她一屁股毫不客气地坐到沈昂身侧,“那我给殿下唱歌吧,虽说我拳打得不怎么样,嗓子倒是不错,我爹说我是京都第一百灵鸟,平日不能随意开口,以免掉了身价,今日殿下可有耳福了。”

    她自以为隐蔽地向沈昂那头蹭了蹭,“咳咳,百灵鸟要开始唱歌咯。”

    才听了个开头的沈昂:浮夸诡谲,怪腔怪调,许是蛮族的招魂曲。

    有幸听到高潮部分的沈昂:原是京都雅乐深居宫中,当真是孤陋寡闻了,不知天下竟有五音如此不全之人。宰相大人深谋远虑,防的便是这一刻吧。这样想来,说话不跑调也算她的本事了。

    在一个如同被捅了一刀的高音过后,这丑陋的歌声开始袭击他了。他从耳朵转为头疼,他在针扎似的头痛中艰难回想,上回使臣来访期间,他熬了三宿没睡都没疼得这么厉害。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有人能顶着一副天外飞仙般的皮囊,唱出如此阴间的歌声。

    但是宋清凝很满足,很开心,她从未被人如此认真地倾听过。此时,她觉得自己像一朵迎风招展的牡丹花。

    她的陶醉,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心有余而命不够硬的沈昂艰难道:“百灵鸟,你还是打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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