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林姗姗常常会在宿舍对着电脑发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然而只一瞬她又回过神来,心无旁骛地敲字、学习、工作,好像那些若有似无的思绪从不曾影响她的生活。

    我们每天一起上课、一起运动、一起吃饭。除了早上我没法像她一样早起,我们的生活竟然开始变得同频。而在同样有限的时间里,她完成的事情差不多是我的三倍。

    比起高中时对林轶恒的盲目崇拜,我似乎慢慢开始将林姗姗视为新的偶像。

    刚认识她的时候对她的那些嫉妒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林轶恒的一些不解。毕竟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是一个男生,我一定会把林姗姗抢过来。

    2014年的年初,我犹记得是一月中旬的考试周,还剩最后几门必修课的考试,每天晚上我都和室友们一起在宿舍复习。主要的复习材料是林姗姗每节课认真记好整理出来的课堂笔记,她大方无私地分享给了整个宿舍,随我们复印。笔记上林姗姗的字迹清秀而整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十几张纸,我复习了一半便觉得困倦,懒懒爬上床开始摸鱼。

    等我睡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往常的这个时候宿舍早已熄灯,我拉开床帘才发现林姗姗的座位上仍然亮着微光。她大概是怕影响大家睡觉,才把电脑屏幕调到了最暗。

    我揉揉眼睛,想看看她在做啥。隔着几米的距离,我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界面,却听到了她的低声抽噎,像是小猫咪找不到家一样的委屈,挠得人心酸。

    林姗姗的微博一个月发一条,她把它当作日记本,只用来记录自己的生活。一次机缘巧合下,我偷偷关注了她。除了满满的正能量,她还会发一些宿舍生活的小段子,有趣又幽默。

    但一个小时前她写道:“北京下雪了,洛杉矶还很暖和。你再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

    底下有一条评论来自于陶佳,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找她聊一聊。

    林姗姗回复:“没事儿,可能这几天神经太紧绷了,考完试就好了。”

    我明明想要安慰她的,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我本以为她是如此坚强独立的女孩,那时轻描淡写的一句“他去美国了”让我几乎有种错觉,是她在谈论一个不相关的人。

    我在这一刻才发现,林轶恒这个人,明明早已占满了她所有的空间。

    不爱说话的人是他,工作狂魔是他,喜欢买菜做饭的人也是他。

    此刻林姗姗的背影清瘦而孤独,我有一点感同身受,但又觉得其实我们的感觉应该很不一样。就好像,林轶恒去美国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打疫苗,只轻微疼痛后就再也不会得病了;但对林姗姗来说是漫长的手术,一切的风险和后遗症都是未知数,能感受到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煎熬,然后在某一个夜晚,忽然地失控。

    我知道这个比喻可能很不恰当,但这是我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我不知道健康的林姗姗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失魂落魄。

    第二天最后的两门考试结束,林姗姗邀请我一起去食堂吃饭。虽然已经认识四个月,但那天她才第一次跟我提起了林轶恒的名字。

    她问我:“方禾,你认识林轶恒吗?”

    “算不上认识吧。”我坦承,“高中的时候一起参加过演讲比赛,但他在理科班,后来也没什么交集,可能已经把我忘了也不一定。”

    我从林姗姗的眼里好像看到了一点点的失望,然后她对我说:“我想不到别人了。方禾,和我说说演讲比赛的事情吧。”

    只一天的回忆很快就讲完。说到比赛结束林轶恒拿回手机去打电话的时候,林姗姗笑得惨淡:“我竟然还记得,他当时问我的语法问题。”

    我的故事讲得磕磕绊绊,不知道林姗姗有没有听出那一点多余的情绪。

    我的心情矛盾又纠结,明明我也很想和她聊一聊林轶恒,但我既怕她回忆里的林轶恒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又怕我小小的喜欢会渐渐蔓延,变成更大的遗憾。

    我还有一点点和林轶恒相关的回忆没有跟她讲,总觉得主动提起太过刻意。

    那是高考结束的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轶恒。

    我们班和其他三个班的谢师宴都在同一家酒店,一起包下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婚宴大厅,也方便几个老师和相熟的同学来回走动。我本来想着这是高中最后的机会,多少也应该勇敢地和林轶恒打个招呼,打听打听他会考去哪里,再加个联系方式啥的。

    我找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只能坐在自己班的同学中间低头吃喝,偶尔为隔壁班的告白情节放肆起哄。

    谢师宴快要结束的时候,林轶恒才终于赶来。外面明明没有下雨,他的头发却是湿答答的,显得疲累又狼狈。他一进门就被几个男生簇拥着谈起明天要不要去打球的话题,他没有什么表情地附和着,但我分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绝望的神情。

    和此时我面前的林姗姗如出一辙。

    半是走神的我想着,原来就算是相互喜欢的人,也会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忽然地走散。

    如果这是成长过程中必经的一环,我是不是也可以不用这么遗憾。

    我再见到林姗姗已经是三年之后,她从希腊回国,将要在y大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

    这三年里,她不是没有回过国,我也不是没有机会见到她。

    只是我退缩了。

    刚开始是因为觉得难堪,也怕曾经的心事被她一眼看穿,才找了各种借口避而不见。后来我自己想通了,又觉得主动去找她问要不要见面有些奇怪和勉强。

    但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再见她的时候我已经从y大毕业,刚在北京找到工作。考研对我来说属于没有把握且会消耗过多的行为,我没有林姗姗那么热爱学习,所以按我的咸鱼性格自然是不会选择挑战它。我随手投了几家公司的简历,在有第一家愿意录取我的时候就和他们签了合同。虽然它的环境、工作内容、给我的薪资都平平无奇,但我觉得自己好歹是在北京留了下来。

    林姗姗回北京之后,我在一个周末,和还在北京读研的钟涵一起去y大找她。

    林姗姗刚刚结束一个小型的外事访问活动,她负责其中一个环节的翻译工作,穿着正装来到我们相约的地点。

    “周末也有工作吗?”我问她,“你看起来比我更像职场女强人呢。”

    “只是一个小活动。”林姗姗谦虚地说,“其他人都说还在搞毕业论文的选题,就只能我来了。”

    “翻译和毕业论文都还顺利吗?”钟涵问。

    林姗姗点头:“现在真的是入了希腊语的大坑了。好在我仍然觉得它很有趣,所以论文和工作都不算是负担。”

    “那就太好了。”钟涵说。

    “林轶恒也回北京了吗?”

    时隔三年,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和她提起这个人。

    “嗯。”林姗姗笑着说,“他的老师介绍了他来这边做一年的研究助理。我们还在商量后面的计划,我们肯定都是想再深造,就看哪里有更好的机会了。”

    “你肯定没问题的。”钟涵说,“我前两天还听颜菲说你一直都是专业第一。想想要不是你俩转专业了,我都轮不到保研。”

    “那现在这样不就很好。”林姗姗说,“我们都可以在喜欢的领域里驻足。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林轶恒来接林姗姗一起去吃晚饭。

    我远远地看到林轶恒逆着光走来,一如高中时我第一次将他的长相和名字对上号的那天。离最后一次在迎海见到他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时间好像让我变得成熟冷静,我早已经没有了旧时青涩的心动和不甘心。但他俩仿佛还是我最初记忆里的模样。

    不,应该说,是他们彼此记忆里的模样。

    现在的林轶恒不是那个月考榜单上永远前三名的陌生人,不是那个演讲比赛时惊艳全场的同学,也不是那个高考结束后我来不及打一声招呼的暗恋对象。

    他是最有责任心的安全委员,喜欢做应用题的数学小天才,技术稳定的跳远能力者,做饭厉害的大厨,逻辑严谨的写信爱好者,充话费点外卖的惊喜制造者,以及觉得爱情和事业同样重要的端水大师。

    他依然低调而温暖,但再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个。

    林姗姗说着要先回宿舍换衣服,便和我们挥手告别。

    我目送他俩一起离开,两人明明也没有太多交谈,对视的时候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我这才想起,其实我没有告诉林姗姗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在她告诉我林轶恒去希腊的前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他们在一起了。

    那一天,她在微博上发了约阿尼纳的落日,和迎海的紫色晚霞。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那就是高三的时候,林轶恒在实验中学的走廊上拍的那一张。

    只露出一角的教学楼如此熟悉,只要再挪一点位置,照片里就会有当时在另一侧窗边抬起头的我。

    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归属感消失了。

    对实验中学的,对林轶恒的,还有对于高中那三年,我所有的青春岁月,坚定的、迷茫的,又或是躁动不安的。

    但同样地,我觉得我的自救成功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孤注一掷的暗恋,怀疑自己毫无目的的喜欢。

    对那一年的林姗姗来说,大部分的时候,感情都只是她生活里很小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我只见过那一次她的崩溃。

    那对我来说呢?我明明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似乎也没有必要,只在这一件小事上莫名其妙地执着。

    以前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林轶恒先遇到的是我,故事会不会不一样。我知道答案一定是不会,但那时我需要这样的假设来说服自己,不是我不够好,而是时机不对。

    但后来我想通了。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达到的。

    那道回归还是前行的选择题从来就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回归初心、并肩前行。

    对他们来说,我只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路人,我毫无必要凑上一张合影,或是走上前装作勇敢地询问是否有可能捎我一程。

    但属于我自己的美丽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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