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娘怎会想见谢侯?”

    屏风外,林峦之垂眸俯视着跪俯着的婢女,却只看得见她乌黑的发顶。

    屏风内,沈芸英咳嗽一声,抿了下苍白的唇,唇尾勾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

    她几乎能够想见林峦之此刻的表情,那双温柔如水慈悲若佛的眼睛里一定藏满了警惕,怀疑和试探。

    不过如果她猜的没错,不管他怎么想,最后都会应下此事。

    景儿埋着头回道:“不瞒世子,昨夜小姐回来的时候人还是好的,哪知半夜魇住了似地又哭又笑,奴婢都唤了许多遍才唤醒……醒来精神就不好了,奴婢本想去找大夫,但小姐说太晚了,她只是做梦梦到从前了。”

    她哽咽一声,压着颤抖的声线道:“世子不知,谢侯和将军亲如兄弟。将军还在时,时不时会从北境寄些书籍和新奇物件回来,谢侯也常常随着一起送了小姐不少东西。若非……谢沈两家或许还能成秦晋之好……小姐虽未曾见过谢侯,但一直称谢侯一句谢伯父。如今将军不在了,小姐就想见一见谢侯。”

    秦晋之好……

    林峦之想起逃了的谢家独子谢洵,他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样貌不清楚了,只记得也是个病弱短命的。

    屏风内传来一阵细碎的咳嗽声。

    林峦之心中一哂,倒是挺般配的。

    他语气淡了下来,透着一股冷:“你可知,谢侯如今在何处?”

    景儿擦了下眼,回得坚决:“奴婢知!在牢狱中!奴婢和小姐当日在香满楼听见了。”

    “那你可知,谢府如今情形?”

    “奴婢知!官兵把守,无人可出入!”

    “圣上很重视此案,谢侯被关至今还未有人探视过,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一个未入官职的闲散世子能做到?”

    景儿摇头哭道:“奴婢也不愿为难世子,只是奴婢和小姐在京城举目无亲,实在是不认识其他人了……”

    景儿再拜服一次,头磕在地:“这是小姐活下来唯一的希望了。”

    林峦之沉默不语,他还记得大夫刚才说的话。

    郁结于心。

    见了谢招,沈芸英的心结说不定就解了,是有可能活下来的。

    他并不在意沈芸英的死活,沈芸英仅是他可能达到目的的一条路,她死了,他还可以另寻他路。

    他更在意的是拒不认罪的谢招见了沈芸英会不会抖出一点东西。

    相比一个养在乡下的弱质女流,谢招无疑知道的更多。

    更何况那些本也是沈放一手创立的。

    此事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值得一试。

    不过……

    指腹不自觉地碾磨,他又回头思考这件事本身的逻辑——女儿思念亡父病重,想见见亡父的挚友。

    耳边又传来一阵令人心烦的咳嗽声,林峦之停止思考,最后开口道:“这件事我答应不了,不过你们也不必惊惶,沈姑娘还年轻,有大夫和我在,定会痊愈的。”

    不待景儿开口再求,他又嘱咐道:

    “过几日便是沈将军归京之日了,沈姑娘千万要保重身体,若是有需要的,尽管找我。”

    声音温和有度,让人如沐春风。

    景儿却仿佛被雷劈中般,伏着的身子一顿,脑子一片空白。

    她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她刚刚求的两个心愿里没提迎接将军。

    因为太过于思念父亲而病重的人怎么会不想迎接父亲的棺椁?怎么会不为此事打算?

    哪怕求他施舍一口棺材都好。

    是她考虑不周,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感受到落在头顶带着审视的目光,景儿芒刺在背,掌根紧紧压地,尽量稳住几欲颤抖的身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正疯狂思索的时候,屏风内又传出一阵轻咳。

    轻轻弱弱的咳嗽声传入耳中,景儿无端想起了早晨一切敲定好了后,她最后问小姐的那个问题。

    彼时她还是觉得这件事太凶险了,担忧地问道:“小姐,若是劫狱失败怎么办?”

    只见少女眉间尽是坦荡,是柳叶眉也挡不住的英气,随意道:“那就与父亲同去。”

    满室寂静中碳盆中噼啪一声,脚边之人沉默太久,林峦之心中怀疑渐生,正动了派人去白城细查的心思。

    下一瞬,伏地的婢女终于抬首,已是泪流满面:“还有一事需世子相帮。”

    林峦之近日见了太多女子流泪,心下厌恶至极,不由皱了下眉头。

    “你说。”

    “将军的棺椁还没来得及备下……现下,小姐想向世子求两口棺材。”

    “……”

    一直盘旋在耳边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林峦之透过屏风朝里投去一眼。

    靠坐在床头的人已经闭上了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

    入夜,小院经过大半日的热闹彻底归于平静。

    林峦之最终也没答应见谢侯的事,待了一会儿马上就离开了,下午派人送了一堆名贵药材过来。

    朱氏许是听了什么消息,也不装了,林峦之前脚走她后脚就急匆匆离开了。

    “小姐,还是疼吗?”景儿扶起沈芸英,见她脸色实在不好,担心道,“要不服些解药吧?”

    沈芸英摇头,思索道:“现下不疼了,这个药只是初起效的时候疼,晌午的时候痛处就开始平息了,现在只感到虚弱无力。”

    景儿听了放了一半的心,低头埋怨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异的药,也就小姐敢吃。”

    沈芸英被她逗笑:“那你可得早些适应,世上奇异的可不止这药。”

    还有重生的她。

    而重生至今,沈芸英还不知道她重生的缘由。

    之前跟毛升说去山鸣寺,也不完全是留在京城寻找深儿的托词。

    她也想去问一问此事。

    主仆两人在床边叙言,沈芸英忽的停了下来,看向屋外。

    “院中有人。”

    景儿一下护在沈芸英身前,低声问道:“会不会是王虎他们?”

    “不会。”

    沈芸英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放松下来:“别怕,是钗衣。”

    钗衣披着夜色悄然回到小院,一踏入院中便察觉不对。

    她吸了吸鼻子,确认冷冽的空气里有一股药味儿。

    她带着疑惑去敲沈芸英屋的门,刚敲了一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钗衣敲门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猛然对上一张略显惨烈的脸,直接顿住了。

    “景儿姑娘你……”她看着对方一双肿眼还没开口,便闻到更浓烈的药味儿,惊道,“沈姑娘怎么了?!”

    景儿捂了下哭肿的眼,只道:“钗衣姑娘你先进来吧。”

    钗衣闻言快步进入屋中,没等景儿合上门,就冲入了内室。

    沈芸英原本仰头在看头顶的幔帐,闻声偏过头来,朝来人笑了一笑。

    “你回来了?朱氏今日来小院了,你不在,我替你掩饰了一番,说你家人病重,你回家照顾了,你别穿帮了。”

    钗衣被她虚弱的形容吓住,顿住了脚,见她精气神还好才缓了口气往里走。

    “这没什么,倒是沈姑娘你这是……”

    沈芸英扬了下眉,口吻神秘道:“准备唱一出前无古人的大戏。”

    钗衣听她这样说,终于放下心来。毕竟,她今天才见了秦越,保证要护她安全。

    心神一松,她对沈芸英口中的大戏起了些兴致,毕竟眼前这人两年前唱的那出直接将红月教按死了。

    这一次的大戏不得青史留一留名?

    抱着一些期待,她问道:“沈姑娘,你这大戏缺打杂的吗?”

    沈芸英缓缓点头,弯了弯没有血色的唇:“当然。”

    翌日,毛升收到沈芸英病重的消息,提着老母鸡和一盒药材赶来小院看她。

    他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才去问了大夫沈芸英的情况。

    当知道沈芸英基本治不好时,毛升的和煦脸色一下就消失了。

    最后他在小院里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对着绑好的老母鸡叹了好几口气才走。

    景儿向沈芸英转述毛升这些举动时,主仆都笑了。

    不过沈芸英还是挺意外的,他最终没把带来的东西带走。

    转眼又过了两日,后日便是除夕了,商铺和家户纷纷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年红。街道上人来人往的都挂着笑脸。年味儿越来越浓了。

    不知是因为除夕将至还是林峦之出手了,有关沈放的谣言渐止。

    这一天,林峦之答应了沈芸英见谢侯的请求,安排在夜里探视。

    沈芸英披着备好的黑色斗篷,被景儿半扶半抱着从偏门出府。

    门口,马车已经候着了,两队护卫列在马车左右,隐于昏暗夜色中。

    金吾卫正在查前几日的袭击,林峦之仿佛真的遭人威胁般,处处加强了护卫。

    只是今夜之事不宜宣扬,才会火把都没举一个。

    有人上前禀告:“公子已在大理寺狱外等候,我等将会护卫姑娘前往,姑娘放心。”

    是一个面生的男人,声音微哑,像喉间含了细沙。

    沈芸英不认得这张脸,却认得这个人。

    林峦之手下另一得用之人,走壁。

    也是挺可笑的,前几日劫持她的人,今日却要护卫她。

    沈芸英的神色敛在兜帽中,露出的下半张脸苍白脆弱。她微微颔首,在景儿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踩上脚凳,再次坐上了林家马车。

    走壁招呼一声,车夫拉动缰绳,哒哒的马蹄声混着脚步声在巷子中轻轻回荡。

    马车在暗夜里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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