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山沐浴在月辉之下,仿佛笼了一层银纱。
沈芸英策马穿过虎啸连连的深林回到擒风寨已是寅时。千追营的人都散了,只有李青颖和几位账房先生还在院子筹算。
她举步生风:“如何?可够本钱?”
李青颖抬头看她一时没说话。
沈芸英以为不够,宽慰道:“无事,这些先用着,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李青颖骤然笑了,清爽如衣上青竹:“够了,还余出许多。”他将刚刚筹算完毕的账本给她过目。
沈芸英摆手,无奈道:“我看不得这个,一看就头晕,够了就行。”
李青颖只得收回手。
将账本收好,二人谢过几位账房先生,目送他们离去。
李青颖转身提议道:“去逛逛吗?”
沈芸英应好。
二人在寨子里转着,脚下的路有时是火把照着,有时是月光铺着,影子也长长短短地变化。
幽寂的夜幕中两人的交谈声断断续续。
“衢州情况如何?”沈芸英问道,上次收到消息是刘裕到了衢州,最近还没有问过情况。
李青颖摇头,“我正想给公子说。有人掌握了衢州一半的铺子,刘裕加价也不为所动。是不是朝廷的人动手了?”
“应该不是,建立副都一事刚提,他们便动手买衢州的铺子,最后地址落在衢州时必会被人发现。不过此事不容疏忽,我想你去一趟。”
李青颖颔首,白色青竹绣样的斗篷坠感极佳,轻轻贴附在衣裳上,行动间晃动有度,衬得人端方稳重。
“那我过几日去衢州看看。”
“劳烦你了,”沈芸英又道,“几日后我要前往京城,寨里的事还要你们多加费心。”
李青颖早就料到了,沈公在前线牺牲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寨子的人都唏嘘不已,大哥更是消沉了好多天。只有这个与沈公关系更近的少年冷心冷肺,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天天早起练武。
可大家都知道她心里悲恸。
一个会为了素不相识的孩子出手,为了黎民百姓奔波的人,怎么可能冷心冷肺。
李青颖暗叹一声,庄重道:“公子只管去,我等一定守好寨子,完成你交代的事。”
沈芸英朝他拱手。
两人转过光秃的荷塘,又聊到当今局势。
“方今诸国愈强,大魏自昭庆帝后不进反退,必引他国垂涎。此次辽晋发难,幸有谢侯、沈公等英豪竭力御敌,不然还不知大魏结局如何。现下沈公身死,不知朝廷急诏谢侯所为何事?”
两人路过一片竹林,月光透过染上一片银灰,地上竹影错落。
竹影在沈芸英脸上斑驳,她牵起嘴角,是嘲讽的弧度:“或是只见臣子功,不见局势忧吧。”
李青颖一怔,猛然转头去看她的神色:“公子从不无的放矢,可是知晓其中内情?”
沈芸英一叹:“谢侯……”
她摇头。
“当今疯了不成?沈公死已是大魏不可估量的损失,再失谢侯……北境谁领?”
“狄毅与林峰各代半壁。”
“林峰?”李青颖几乎要笑出声,“就那个从青楼抬了十七房小妾回去的定远候林峰?”
沈芸英称是。
李青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大魏啊……”
沈芸英想起未来会名震九州的谢家独子,皱眉道:“大魏亡不亡我不知,只是百姓定然罹难。”
李青颖偏头望去,只见少年坚毅的神色和锐利的眸光。
“所以我等还需更加奋进。”
-
浓重的墨色褪去,天色开始泛白,长夜将明。院子里一间屋子隐约透出光亮。
沈芸英轻推开房门,桌上三根白烛伫立着,火焰随她开门的动作跳了跳,而景儿伏在桌上睡着了。
她缓步轻踱过去,还没出声。景儿受惊般地一抖,醒了,睁着眼迷蒙地望向她:“小姐回来了……”
沈芸英颔首轻笑,“我回来了,快去睡吧。以后不要等了。”
景儿摇头坚持道:“不管多晚,景儿都会等小姐回家。”
回家……她恍惚了一下。
最终,她揉了揉景儿的头:“那以后都劳烦景儿等我回家了。”
“小姐,我又不是孩子了。”
夜凉如水,点着灯火的屋内传出少女的无奈声。
沈芸英略躺了躺便起身练枪了,最近力气大了些,使起枪弓更随心了。但她仍不敢停下,不管是向林家复仇还是以后入伍为兵都免不了一身武艺。
甚或因为深儿,要在京城找到一个不知名不知貌只知声音的人犹如大海捞针,她不敢肯定自己能在林峦之动手前找到他……万一,深儿又入了林府,她得进去救他。
而林府有暗卫无数,其中一等的十二位,特等的一位。
上一世她武力巅峰时可以一个人从林府逃走,那么这一世她要带走深儿,不仅要求武艺要比上一世高,还要谋划一番才行。
熹微晨光里,她提速,□□狠狠划破空气,银光闪烁,破空声不绝于耳。
练完枪天光已大亮,沈芸英沐浴一番前往校场。
校场上千追营训练了有一会儿了,经过昨晚的事情大家好像更有激情了。沈芸英从众人身边踱过,不时指点两句。
曲冲见她来了,朝她拱手:“公子。”
“昨晚睡得可好?”沈芸英问。昨晚夜劫林家她邀请过曲冲前去,但曲冲以非寨中之人拒绝了。
曲冲摇头,“他们回来的声音太大。”
沈芸英一笑,也不探究他是因为大家归来的声音太大没睡好,还是因为担心这帮人。
她谈起正事:“过几日我要前往京城,你如何打算的?还要留在寨子吗?”
曲冲身形一顿,问道:“公子是为了沈将军?”
“是,但不止。我可能会在京城待很久,但千追营的训练不能停,所以想问问你还要在寨子待多久。”
曲冲颔首,拱手肃然道:“我本打算过两日便离开的,但我对沈将军仰慕已久,愿在此多待一段时间,换公子此行无后顾之忧。”
沈芸英负在身后的手掐紧,她抖抖袖袍,对曲冲行一礼:“多谢曲兄成全。”
沈芸英又和他交流了一通改进训练方案的事,现在的训练之法大多是在校场练体力,快不适用了。下一阶段应该带这些人熟悉各种地势,也要重新分一下班,不能一人只会一样东西。
“便先如此吧,后面我会抽空回来一次。千追营就有赖曲兄了。”
曲冲抱拳:“曲冲必不负所托。”
校场断断续续吹着风。
沈芸英在点将台上观望着台下的人,风拂过鬓边的发梢遮挡了她的视线,等她将发梢安置耳后,看见了队伍角落里两个半大的少年。
一高一矮,一棕黑一白,一刀一剑。
她忽的一笑,缓步过去。
“剑得再下三分,挥刀时腰要用劲。”
两人纷纷停下,回眸地看向她,眼里都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的光。
“云…云哥。”乌金朝她打招呼。
傅川两手持着剑柄,剑身朝下向她行礼。相比乌金,要拘谨得多。
沈芸英扶起他,再一次道:“不必拘谨。”
见他收剑于身侧不言,沈芸英便知这小子又没听进去。
她叹出一口气,转头看向乌金:“今日怎么没来找我?”
乌金露出虎牙笑:“哥哥说你昨夜回来很晚可能还在睡觉,不准我来打扰。”
沈芸英颔首,察觉到一旁傅川的视线,转眼去看又只见他垂着眸。
她又叹出一口气:“傅川,你真不愿去无名书院吗?”
傅川垂着眸的眼睫颤了颤,微点了下头。
“那你跟着我学剑吧,总比在这儿乱练好。”
傅川霍然抬眼,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的光,终于开口道:“真的吗?”
“真的,”沈芸英笑道,“明天一起来我院子。”便离去了。
得到肯定回答,傅川愣愣地站着,乌金猛地抱住他,高兴道:“我们以后能一起练武了!”
傅川被他撞得咳了两声,看着白袍少年远去的背影,悄悄抿起嘴角。
“这样说你得叫我师兄了!”乌金陡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松开他。
傅川疑惑道:“云央兄不是不收徒吗?”
“哎呀,那是师父谦虚,咱们学她武功不是徒弟是什么?”
“也是。”傅川也不介意。
乌金教导他:“不过不能在师父跟前叫师父,咱们私下叫。”
傅川点头。
……
教傅川学剑这件事,沈芸英考虑了很久。不仅因为怕耽误他,还因为她过几日前往京城用的身份是女身。
乌金性格大咧一些,或许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但傅川绝对是第一个察觉到的。
从哪一方面来讲,她都不应该收下他,在刚刚之前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她一看见他的眼神就说不出送走他的话。那眼里是举目无亲的孤寂,是想变强的渴望,是想留下的乞求。
前世父亲身死,沈芸英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傅川就像过去的她。她不愿辜负。
千追营已是她的队伍,女儿家的身份不可能瞒一辈子,但鉴于现下的社会风气,她要尽可能瞒得更久一些。
除了王虎等人,她也愿意相信傅川。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