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二刻,浓郁的夜色里飘落起小雪。一片流云浮过,月亮露出了头,照着地下未归的人。

    山野间,一匹玄马疾驰着。小雪挂在马上之人的眉间,竟与肤色无甚区别。

    沈芸英伏在马背上,不时抽鞭,身体随马身起伏,身后的黑色斗篷翻卷着,划过一道不留痕迹的弧线。

    她紧绷着脸,全身都是肃杀之气。

    客栈掌柜说,杀人劫子的事从上个月开始发生了二十几起,一个月内不少人家里挂上了白幡又丢了孩子,知府日日传唤目击者也没什么进展,只得贴出悬赏告示。

    他还说,怀疑此事是城外山匪所为,多年来多少势力想扎根渌州城,只有他们留存至今。

    他说得煞有介事,但重生回来的沈芸英清楚,那些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有人在借着他们的名头行事。

    前世她曾派人查过黄寺,知道他与一位高官关系密切,有生意来往。他们的扫尾十分干净利落,她派去的人只查出了黄寺会在每月廿日进京“交货”——一批盖了黑布的笼子。

    有了具体时间,本来她打算亲自去看看,结果没到那天,她失明了。那天她没去,而她派去盯着的人也再没回来过。

    沈芸英握紧缰绳,心如浸泡于冷水中般难受。她难免想,若是当时坚持去看看,是不是就能救出一些人来。

    她想起林府里那批男童,本该清澈的眼神空洞麻木,人一抬手便会瑟缩。

    是否因为目睹了亲人去世的惨状?

    沈芸英拉回思绪。

    京城眼明心亮的人不少,这事儿要做得隐蔽,黄寺就不能提前太早入京。更可能是算了行程所需的时间,掐着点到的。

    而黄寺前两天还在清山出没,她推测,人或许就关在清山。

    只是清山这一批不知道是这一个月的,还是下一个月的。

    若是这一个月的,按照渌州到京城的路程来算,明日就是他们最晚的动身时间。没有黄寺这个领头人,他们应该会把时间压到最后一刻。

    但如果……是下一个月的或是下下个月的,都意味着,她来不及。

    沈芸英不敢多想,清叱一声又抽一记马鞭,往一座山头飞驰而去。

    入夜的山间是十分危险的,经验老道的猎户都不敢。沈芸英曾试过一次。

    那次她与猛虎搏斗还险些葬身狼口,从山里出来时遍体鳞伤,满身血污。可她扶着一个昏睡的人,就算受了伤也很高兴。

    朋友们却哭着急着给了她一拳,说她是个命硬的。

    那时她不叫沈芸英,不叫云央,起了个敷衍又融入众生的名字。朋友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起得假名假得和她如出一辙。

    但是好像,感情是真的。

    如果当初那个稚嫩的她都能从山中平安出来,那对重生回来的她来说,就更不成问题。

    客栈内,景儿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紧紧地皱着眉也虔诚地合着手,嘴里呢喃着祈求各路神仙的话。

    她不知道自家小姐要去做什么,是不是凶险,她只希望她平安归来。

    “咚!——咚,咚!”

    寂静得只有雪声的夜里传来打更声。

    窗外更夫高声喊:“平安无事。”

    景儿的泪一下就下来了,哽咽道:“平安无事。”

    渌州城里敲三更鼓的时候,擒风寨迎来个人。

    望哨的人进去通报了,守门的人惊奇地看着来人。

    来人如从尸山血海而来,一身白袍满是泥浆血迹。显然是半夜上山。

    守门人惊讶的不只这个,还有此人…

    破了阵。

    他来这儿几年了,早听过别人念叨过几百遍擒风寨外阵法的由来了。

    据他们说,这个阵是十几年前一位高手路过为寨子设的,可保外人不能进。所以他们擒风寨这十几年来过得十分安稳,官兵们数次围剿也无功而返。

    可此时……阵破了。

    守门人看着从容立在寨门前的少年,心里戒备的同时五味杂陈。

    “哇哇哇哇……”另一个模样稚气,同沈芸英差不多大小的守门人哭出声来,眼泪鼻涕一大把:“阵破啦!擒风寨要完了!”

    这是他第一次守门,没想到阵就破了。一定是他与阵八字不合。

    守门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叱道:“闭嘴,当心二当家听见了你完了。”

    沈芸英身形一顿,望过去,看清人后又回过头来。

    方才没注意,原来是这个小子。

    -

    寨主被人从被窝里叫了起来困得不行,揉着额角,声音沙哑:“你刚说什么?”

    “禀寨主,有人破了阵,说有事相求。”

    望哨人战战兢兢回答,他不敢抬头看大当家的脸色。大当家的脾气一向不好,现在守着擒风寨的阵被破了,指不定会直接弄死那个人。

    “呵——”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

    望哨人抬头,只见大当家满面笑容,无丝毫怒气。

    寨主三下五除二地起身穿衣:“二当家可知道了?”

    望哨人神思恍惚地答:“派人去报了。”

    寨主点头,然后急切地往外走。

    门外比常日多点了一倍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堂堂的,显得紧急又气势汹汹。

    火光下立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的青衣男子。

    “二弟。”

    青衣男子垂首恭敬道:“大哥,你可是要去见寨外之人?”

    “是啊,你也随我一道去见见,你晚一年来,还没见过恩公吧。”

    青衣男子一怔,大哥这是以为寨外之人就是创阵的高人?

    他神色凝重道:“大哥确定是恩公吗?如若不是呢?”

    “不是恩公就是恩公叫我们照拂的人。”寨主答得很快。

    “那如果还不是呢?”

    寨主奇怪道:“怎么会不是?恩公的那个阵法……”

    青衣男子摇头,耐心道:“普天之下,能人异士不知凡几,或有比恩公技高者。二弟说这话也并非扫大哥的兴,只是事关擒风寨上千人,希望大哥多留心。同时……”

    青衣男子抬首,病弱的身形被火光勾勒,眼底似也燃了火把,发出一片熠熠的光:“若此人有异,二弟请,立即射杀。”

    他太了解自己大哥对沈公的崇敬之情,当日沈公经过擒风寨惊艳了一众人,拒绝他们的投效,布下阵法求他们帮一个人。却没说帮谁。

    大哥和寨子等了十几年,如今真的来了个人,他怕大哥失去理智,引狼入室。

    男子褪去平日温和的面容,此时杀伐果断之态比大当家更摄人。众人哪里见过,登时连气都不敢出。

    他的二弟不简单,他比谁都知道。但未料想会在今日露出锋芒。

    可见是真急了。

    寨主暗叹一声,叫一旁愣着的小厮:“愣着干嘛?拿件斗篷来,不知道你主子身体不好吗?”

    “大哥!”

    “好!我答应你了。”

    沈芸英看着里面火光漫天,想着此行的目的。

    第一,借人手救人。

    第二,借钱。

    如果凭借父亲的恩情,应该不难办成。除此之外,她还能帮着再改改那个阵法,给擒风寨多添一重保障。

    寨门后,弓箭手身形紧绷,一根根银色的箭头闪烁着流光,直指门口。

    见寨主来了,领头人请示指令。

    寨主本想说散了吧,却听二弟一声轻咳,只得吩咐道:“所有人向后退十步,列阵。”

    话音一落,众人便迅速动了起来,动作间只听得见甲胄撞击之声。

    瞬时便列好了阵。

    寨主点头,两人上前开寨门。

    寨门缓缓开启。

    门外之人负手而立,半束的墨发稍显凌乱,衣裳也遍布血污,但眸底含着华光,一身气势夺人。

    沉寂却孕育着勃勃生机,一如十几年前的白衣男子。

    寨主看清了人,诧异道:“你和沈放是什么关系?”

    沈放,大魏的云麾将军,谢候手下第一人,用兵如神,十几年间从无败绩。

    沈芸英负在身后的手一紧,滚了滚喉头道:“将军是我远亲。”

    寨主点头,像是在回忆:“你很像他。”

    二当家咳嗽一声,把他拉了回来。

    “小公子半夜来访所为何事?”寨主连忙问道。

    沈芸英撤下负着的手,微一行礼道:“在下名唤云央,深夜造访擒风寨意欲请各位帮我救人。”

    救人?寨主和二当家对视一眼。

    “不知各位可听说过渌州城土匪截孩童一事?”

    “那不是我们寨干的!”稚气的守门人一听这事儿,立马道,得到二当家的一枚斜眼。

    寨主却懂她意思了:“你是知道那群人的消息,要我们去救那些被掳走的孩子?”

    沈芸英颔首:“寨主一语中的,正是如此。”

    “云公子是如何得知的?”一直沉默的二当家与她对视,疑道。

    这是事情真正开始谈了。

    沈芸英不避不闪,将眼里的一切都坦示给他:“前几日我和我家丫鬟曾去过清山请那里的陈大夫看病,陈大夫拒绝了我们说少了一味药,我不甘心空手而归,便和丫鬟上清山采药。采药途中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且听见他们明日一早会送走那些孩子。”

    二当家又问:“那如何找到擒风寨来?不直接报官?”

    沈芸英再行一礼:“这便是此事关键。我探听到那群人准备将孩子送往京城,能在京城中掩人耳目让旁人无法察觉之人,我觉得不简单。如果轻易报官,只怕阻止得了这次,阻止不了下次。所以……”

    “你想自己捉了这些人,放长线钓大鱼?”

    沈芸英颔首:“沈将军是我长辈,幼年时曾授我阵法,曾有言擒风寨是友非敌,这里有他布的一个阵,让我有朝一日可以来看看。且事发紧急,在下身边又没有可用之人,这才深夜造访。”

    二当家心里细细过了一番她的说辞,信了七分。他思考一瞬,缓声道:“是友非敌……云公子,朋友之间也没有白帮忙的。”

    沈芸英听他这样说反而松了一口气:“二当家放心,在下略懂阵法,可将沈将军的阵法完善一二,保擒风寨五年,不,十年不受外界打扰。”

    众人纷纷吸了口凉气。

    二当家望着沈芸英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他虽不通阵法,但道理还是懂的。要布一个旁人花十年都解不开的阵,此人的阵法造诣定要超世人十年。

    沈放十多年前的阵至今都没人能破,寿命长短还是个未知数,她要在这之上再延十年……

    她比十几年前的沈放厉害。

    这样的人,就算耗财耗力也值得结交,更莫提这桩买卖并不亏本。

    二当家想清楚其中关键,对寨主微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定了。陈睿去点上一些人,立马随我去清山!”

    “是!”一人领命而去。

    “我也去换身衣服,劳小公子进去等等。”

    沈芸英颔首随他们进了寨,换了一袭黑衣,将一身血污褪了去。四周燃着火把,她在寨中随便走了走,稚气的守门人跟着她,不时看向她的眼里满是佩服和羡慕。

    沈芸英觉得好笑,又有点悲伤,轻声问他:“总看我干什么?”

    火光中小守门人挺胸昂首,响亮道:“你厉害,我佩服!”

    “你很厉害,但我也不差!你觉得呢?”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片段,是一个在战场上总是一马当先、英勇无匹的少年,在拐弯抹角地期待她的一句夸赞。

    沈芸英有些晃神,她摇头:“我不厉害。”

    她与守门人聊了几句,直到有人来禀可以出发时才停。

    沈芸英的马来时受了伤,有人给她新牵了匹马。她动作利落地翻上马。

    一队人整装待发。

    守门人眼热地看着,央求寨主:“寨主,我也想去!”

    寨主拒绝了:“阿金你留着守家。”

    阿金的脸一下就垮了,委屈巴巴地瘪着嘴。

    马儿打着响鼻、轻踏着,沈芸英跨坐在马上瞧着少年垂下的脑袋,回身向寨主道:“寨里的人很少出山吧?寨主不妨带他去见识一下。”

    其他人说寨主肯定不会考虑,但说这话的是这个比守门人还小的少年。

    夜里上山的胆量、筹谋时的智慧、兼之高超阵法……寨主都目睹过。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寨子也出个这样的少年。

    于是他虎着脸道:“一柱香的时间,去牵匹马来。”

    少年垂着的头一下抬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还不快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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