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境内的一座山上。
林中静谧,万物默默地沐浴在冬日少有的暖阳下,不时随风动一动。
山洞是照不到阳光的,有的只是寒风。但洞内也不是一片昏暗。洞的深处,小小的火堆燃烧着,偶尔发出一声噼啪,微弱的火光驱赶了一小片黑暗。
火堆旁睡着个人。
那人一袭白袍,黑发雪肤,剑眉斜刻,此刻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被火光描摹的容颜苍白美丽,雌雄莫辨。
睡梦中的人像是忍受着什么,蹙着眉,眼珠不停滚动,呼吸粗重。
忽然,一阵冷风拂过,微弱的火苗颤了颤灭了,黑暗瞬时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洞内一下阴冷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人抖了一下,醒了。
沈芸英醒来时只觉全身剧痛难忍,像是一副骨头被打散重组过一般。但也因这份疼痛,才令她从长长的仿佛无边无尽的梦魇中逃了出来。
起初她以为这是毒酒发作,五脏六腑被侵蚀的痛楚,还在想当初应该争取一下换个死法。
只是当她睁眼时,她就知道这绝不是因为那杯毒酒。
因为她看见了阴黑的洞顶,坑洼不平的洞壁,凝成冰棱的钟乳石,熄灭的还有火星子的火堆还听见寒风的呼啸声,和吹过冰棱时的泠泠声。
没有什么毒酒能让瞎者重见光明,聋者能够听声。
甚至,沈芸英张了张口,试探道:"我"
声音暗哑低沉,却是能言。
短短一字让她喜极而泣,眼泪不停从眼角滑落,双眼酸胀得发红。
她急切地坐起身,一直敷在额上的东西落入怀中。
尚有些润的粉帕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样式与料子不过平常。只是帕角绣的个"景"字,却让沈芸英一震。
她识得这方绣帕,更识得帕子的主人。
景儿
景儿!
沈芸英霍然抬首,再次打量了一遍这个山洞,越打量脸色越苍白。刚刚得知自己恢复如常的欢欣激动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背上冒出的一身冷汗。
如果她之前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现下也明白了。
重生。
重回到了前世赴京之时。
那时,她在书院里听到父亲在前线失踪的消息,想去前线探探情况。结果从书院出来才到山脚,景儿就出现了,央着她带她一起去。
沈芸英仗着一身武艺便应了,带着景儿急急地赶赴边境。
一路还算顺遂。直到行至渌州与琅州交界处,琅州不知为何戒严,前线消息也被封锁,沈芸英心情急迫,没有察觉自己染了风寒,选了要翻山的近道。
风寒来势汹汹,沈芸英上山当晚便发了高热,在山洞宿了一晚。
景儿跟着她餐风宿露,一句话都没抱怨过,一直悉心照顾和宽慰她。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景儿会因此丧命
沈芸英拿起一旁安置的匕首收入怀中,站起身时身体有些发抖,却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还记得那条河畔,那个场景。
她去得太晚,只见了一个男人逃走的侧影,而景儿衣衫凌乱地倒在血泊中,脑后流着止不住的鲜血。她背起景儿艰难地下山,想要求医,却又遇天降大雪。
那场被魏国君民视为祥瑞之兆的雪夺走了景儿最后的一点生机。
还没等到下山,景儿便没了气。
闭眼前还在宽慰她
她总是劝她、宽慰她。
——小姐别生气,将军肯定也是想归家的,只是太忙罢了。
——小姐你在书院能不能收敛一点点,就一点点,要是被别人知道你去男子书院会出大事的。
——小姐别急,将军福大命大,一身本事厉害着呢,肯定会回来的。
还有最后的。
——小姐以后景儿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切莫,切莫自责。
可怎么会不自责,她无数次梦回那个场景,每次都泪流满面地醒来。
“救命…救命啊!”
“小贱人还敢抓我,救命?我倒要看看深山老林里谁会救你?!”
突然,记忆中的场景散了。
沈芸英红着眼赶到那条河畔时,一个矮壮的男人正撕扯着景儿的衣服,而景儿宁死不从,一口咬上男人的虎口。
“妈的臭□□,敢咬我?!”
男人终于不耐烦,掐住景儿的脖子就要将她掼在地面一块大石上。
他阴狠道:"不跟爷玩儿,爷送你下地狱一样办你!"
沈芸英瞳孔骤缩,惊呼道:"景儿!"
这一声跨过了无数自责悔恨的光阴,从尸山血海中来,凄厉无比,仿若泣血。
男人动作一顿,扭过头来一看,愣住了。
只见来人有着惊鸿之姿,一张脸苍白脆弱,雌雄莫辨,通身气度不凡,一身白袍凛凛不可犯。
这个人绝不能惹。
这是黄寺的第一感觉。
"小公子,你快跑!你快跑啊!"
景儿见自家小姐来了,神魂俱颤,下一瞬就将歹徒拦腰死死抱住。
黄寺回神,只道自己多想。虽然那人穿的衣服离得太远看不出料子,但家里有点权势的公子怎会只带个丫鬟上山,还如此落魄。况且
他不屑地想,就算那公子有点权势,等闲也奈他不得。
他顺势抱住景儿,一双指甲缝带着污泥的粗糙大掌重重抚过少女的脸颊,猥琐笑道:"早这样投怀送抱多好,也好少挨些打不是?"
又转过头大声嘲笑道:"喂,你的丫鬟爷要了,你滚远点,别耽误爷办好事儿。"
沈芸英没动,眉目陡然阴沉了一瞬,转瞬又换上一副惶恐惧怕的面孔。
她慌张道:“景,景儿,你等等!我马上叫人来救你。”
音色清婉动人,是不曾掩饰的女声。
她转身就跑。
此人竟是女子!
他看人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瞧错。
常年流访于烟花柳巷,黄寺确定没有哪一家的花魁能比得上刚刚那人。尤其那从骨子里透出的不可侵犯的气质,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是最好的春/药。
黄寺双眼一眯,立刻就下了决断。他一把甩开死死抱着他的女子:“给老子滚开!”
景儿被甩到地上,又马上抱上他的腿,拖住他的步伐,力气竟比刚刚反抗还大。
她的嘴里满是血,喘息道:“你不能伤害小姐……”
“你小姐都抛弃你跑了,你还这么忠心干什么。”
“你不能伤害小姐……”
黄寺懒得浪费时间,狠踹她几脚,踹得她意识涣散了,拔腿追了上去。
跑了一段路,沈芸英的脸更加苍白了。若是平时,她要杀一个人必不可能如此大费周章地演戏。
可如今她刚经历了碎骨的疼痛,没有什么力气,且事关景儿性命,她不敢托大。
要周全,才不会让惨剧重现。
黄寺不一会儿就赶了上来。
近前一打量,黄寺方知自己捡了多大一个宝。
面前女子身量比他都高,如瀑墨发坠在腰间,肤白如玉,眸若点漆,许是为了伪装,一双眉画得浓重锐利。
难怪他看走眼。
面对男人一步步的逼近,沈芸英脚步后退着,惊恐道:“你,你要干什么?”
“如果要钱,我是孙家女,只,只要你放过我,我爹会给的。”
听到这儿,黄寺心底最后那点疑虑都被打消了。
孙家。
他听都没听过,可见不是什么强势的家族,至少与京城无关。
“哈哈哈哈……”
他狂笑两声,贪婪地看着那张就算惊恐也极有韵味的脸,手忍不住探去:“哦?孙家?哪个孙家?”
“你,你别碰我!”
美人不停闪躲着,眼里流露的绝望与厌恶犹如实质,看得黄寺越渐兴奋。
“我不要钱,我送钱,”他恶劣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你说,一个被糟蹋过的女儿……”
“要给岳父送多少彩礼呢?!”
最后一字陡然升高,女子惊呼一声被黄寺扑倒在地。
“美人,美人,让我好好疼疼你……”
他两手抓着领口,打算撕开身下人的衣领,与此同时肥厚油腻的嘴唇急切地要落在白皙的脖颈上——
突然,男人身形一顿,额头青筋暴起。他无法置信地盯着身下苍白脆弱的美人。
而美人静静看着他,一双眸子冷静淡漠,不近人情得仿佛九天上的神仙,哪有半分刚才惊惧惶恐的样子。
中计了。
黄寺一下就软了,背后的衣服被冷汗打湿,疼得几乎晕厥却忍着虚张声势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芸英从他身体里抽出见血的匕首,又抵在他的颈侧,声音冷淡无波:
“不关心。”
黄寺却以为有了机会,毕竟他的身份在地方上还算有份量的,或许有人愿意得罪他,但绝不愿意得罪他背后的人。
只要他今日逃走了,来日必定要这无知女子生不如死。
他自信地准备自报家门:“我乃……”
“不关心,但未必不知。”沈芸英打断他。
黄寺眼里的一番变化,她看得一清二楚。本来将此人活捉将来或有可为之处,但她太累了,也不知景儿情况如何,打算速战速决。
她口中轻飘飘溢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然后在男人浮现震惊恐惧的表情前划动匕首,送他上了西天。
“等着吧。”
等沈芸英跌跌撞撞回到河畔边,看到倒在地上的景儿时肝胆俱裂。
这一幕和前世如此之像,令她恍惚。
她开始疑心这是否又是一场惩罚她自负的梦境,而她没有重生。
可身体的疼痛是具体的,溅在脸上的血也是温热的。
她真的重生了,重回了当年,却还是这样的结果?这是上天在告诉她,命运无法改变吗?
那她重生的意义何在?!
短短几瞬,沈芸英想了很多。
可当她探到景儿还有呼吸,还有脉搏时,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只有几个字在她心头和心跳一样蓬勃跳动着。
活着的。
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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