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对于那些学生们而言是痛苦难当的炼狱,对池亭雨来说,却是他难得的休息日。

    容骥不受秋闱影响,依然早出晚归地去秦先生府里上课,池亭雨和曲无待在家里,两个人除了吃和睡以外没别的事,闲得无聊了就各自回房,换个地方闭目参禅。

    池亭雨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堕落了,他望向窗外奋起捉虫的白鸽,心思一动,没来得及跟曲无打招呼,偷偷摸摸地穿好衣服出了门。

    秋闱期间,全城戒严,来往官兵举着□□短刀威严地从街边走过,遇到一点犯事的都会及时出手,安静而迅速地掐断苗头。

    但凡在这几天内出门的,说话都要短三分气。

    池亭雨给自己安排好吃喝玩乐,闲庭信步地走在大街上。旁边没人出声吆喝,他居然还觉得怪寂寞的,虽然那些学生们住在考场,但整个济州城都陷在了前所未有的寂静中。

    池亭雨先去他认为最好吃的那家煎饼摊旁边排了一炷香的队,又拐到集市上买了个逗小孩玩的草编——他特意选了只小胖鸟,球似的吊在外面,给以儒雅著称的济州城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今日,他还有个独属于自己,谁都不知道的去处。

    赵氏一族历经几代,造就了如今四海升平的繁华盛世,但它接下来的命运,却与无数王朝别无二致,都走向了重文轻武的路线。

    武举渐渐为世人所轻,留存各地的武馆也成了孩子们强身健体的去处。再没有人愿意举枪卫国,多的都只是练练拳脚,方便下地干活。

    池亭雨早年从南溪县出来的时候还不会武,是个半桶水拎不起来的书生。他以探花郎的身份举步翰林,本也该应承翰林院的名声,天天坐在里面和一帮老顽固掰扯,结果天命不由人,他意外认识了一位“世外高人”。

    此“世外高人”并非胡子拉碴的白眉老人,他比当时的池亭雨仅仅年长五六岁,叫“哥哥”都不为过,更何况还是个隐于闹市的逍遥浪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喝玩乐,与逗弄这个面沉似雪的新徒弟。

    池亭雨在离开长安前,一直没能改掉拉着脸的臭毛病,直到他流落成平村,再一次见到了这位从不出京的“武学师父”。

    那是他最后一次面见此人,然而奇怪的是,对方再也不像当初那般临渊醉酒,步履桃花,他始终愁眉深锁,变成了一团陷入迷惘的灰雾。

    池亭雨从来不了解这位师父,或许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这个乡下来的穷苦书生就无法理解一颗长自销金颓靡地的不屈之心。

    当他师父留下最后一册剑谱,随后隐没在缥缈青山中时,池亭雨在想什么呢?

    他想,要是就这么跟师父走了,放弃终身所学,会不会比现在过得轻松?

    可他那时已经一无所有,留在村里面当教书先生,与跟随师父流浪天涯海角,哪个对他来说都一样——

    相比师父在天地间追寻毕生所求,他留在成平村,反而合了当时的心境。

    就这样,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在那小小的村子相遇后,走上了当初属于对方的路。

    虽然池亭雨实在是武艺不精,练了那么几年花拳绣腿,除了给小皇子当启蒙老师外,就是被太子派出来的刺客暴打。但他依旧喜欢来武馆这种地方,好像在这里跟人过上几招,就能找到当初苦苦摸索的初心。

    今天武馆受了影响,比往日冷清得多。

    池亭雨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一个鼻子还没擦干净的小孩就手忙脚乱地撞在他这根人形立柱上。

    小孩抬头一看,对上了池亭雨不阴不阳的笑,浑身一个哆嗦,奶声奶气地叫了句“池先生”,立即回头龇牙咧嘴地跑了。

    池亭雨轰走了烦人的小孩,朝探头的武馆师傅行了个礼——他骨子里依旧是个文人,繁文缛节多得能刻成石碑,武馆里所有人见怪不怪,权当京城来的人瞎讲究。

    “池先生,今天又来跟大伙儿过招啊?”

    武馆师傅姓何,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娶了个和他差不多的哥儿,两人一直经营这间武馆,收了许多在地里干活的孩子。

    何师傅为人实诚,教功夫更实诚,一招一式半点儿不含糊,和池亭雨当初那个动不动就飘走的师父完全不同,更适合跟人比划。

    武学一道种类繁杂,如江行之流便是以扎实的基本功为主,动静沉稳有度,几尺外就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而池亭雨在认识他师父前完全没有任何基础,不适合稳扎稳打,只能试试飘逸出尘。

    只可惜他师父出尘了,他还粘在尘网中,被一点蛛丝死死缠着轻渺的步伐。

    何师傅回头朝武馆喊了一嗓子,今天来耍把式的孩子们全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各自手里拿着木制的“兵器”,乍一看以为是来砸场子的。

    池亭雨笑着摇了摇头,去兵器架上挑了把趁手的长剑,对他们勾勾手,挑衅道:“谁先来?”

    没有一个练武的小孩懂得“害怕”两字怎么写,平常跟他过招最多的小胖子越众而出,人没动,脸先拧成一团,像一只被人踩了爪子的小老虎。

    小胖子握剑的姿势大概是传承家里那把铁镐,小小一把剑被他抗在肩上,抗出了重锋睥睨的架势。他大叫一声冲上前,自上方斜劈而下,抡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大圈。

    池亭雨毫不费力地在大圈挥到自己前点在了小胖子的胳膊上,小胖子花里胡哨的姿势登时泄气,软趴趴地把剑甩在了地上。

    后面的小孩瞬间笑成一团,那个笑得最大声的瘦猴紧接着遭了报应,被池亭雨点名出列,握着剑不屑地指着他。

    “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那瘦猴大言不惭地撂下一句话,脱缰的野马似的冲了上去。

    池亭雨在他冲过来之前还在想,要是江行知道自己屁股后面还有这么憧憬他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收敛身上的德行,至少别一天到晚想着坑蒙拐骗。

    那要是这孩子知道自己憧憬的其实是个坑蒙拐骗的大忽悠呢?

    可惜瘦猴就是瘦猴,只有上蹿下跳的份,断不能在这位跟随“世外高人”修行的剑仙手上讨到便宜。

    池亭雨在一堆眼花缭乱的剑招中准确找到了突破口,只需一个斜挑,瘦猴手里的竹竿就跟小胖子的飞到了同一个地方。

    瘦猴没了剑依旧奋勇当先,赤手空拳地挥向池亭雨,池亭雨向后一个错步,笑声风似的飘到了瘦猴耳中:

    “下盘不稳,练两年再来吧!”

    何师傅鼻子里立时喷出一口气——这位自己不也是个下盘不稳的货!

    这堆小孩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哥儿,正好跟小皇子一个年纪,但是没有小皇子那么多的心智,放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除了一看池亭雨就露馅。

    池亭雨长得好看,这在所有姑娘和哥儿的心目中都是公认的,可是长得好看又博学,还会点武功,放在整个济州城都不多见。

    那哥儿平日里还能跟人说上几句话,结果池亭雨一来,干脆把眼珠子粘在他身上,剩下的人都和狗熊没什么两样。

    当那几位接连被池亭雨揍翻以后,终于轮到了这个心思不在练武上面的小孩。

    这位哥儿比别人多学几年,剑术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池亭雨对待他有几分认真,全因拿他当了自家媳妇儿的对照,看看以对方的剑术,面对容骥时有几分胜算。

    心思不纯的哥儿深深吸了口气,摆出一个传统的起手式,然后突然打了个出其不意的快攻。

    池亭雨眯起眼,剑花一转,以快打快,翻飞的长剑舞出了缭乱的残影。他打乱了这名哥儿的进攻步调,对方心里一凝,手腕跟不上力,长剑斜着从他手里滑出,软绵绵地插到了地上。

    池亭雨在自己的剑尖碰到对方前便借机收力,轻飘飘地将长剑背在身后,错开这位哥儿,站在了他的身后。

    “承让。”

    这位哥儿一半确实是因为力有不逮,另一半则是仰慕心作祟,剑法在出招不久后逐渐乱套,早先学的东西全都还给了何师傅,脑子里已经炸成了烟花。

    当然,池亭雨并没有因为自己赢了他而高兴。欺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暗自在心里打了个算盘,将这哥儿的剑法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和我媳妇儿比差远了!

    何师傅教出来的徒弟不争气,他自己就该上场了。

    池亭雨不敢托大,眼睁睁看着何师傅选了把木头刻的□□,在大战前先给自己打了番气:

    “何师傅一直都让徒弟们练习剑术,自己却喜欢舞刀弄枪啊?”

    何师傅对此人心虚气短的挑衅完全无动于衷,他单手持枪,渊渟岳峙地站在池亭雨对面,大喊道:“来吧!”

    池亭雨哼笑一声,挽了个繁复的剑花,鬼魅一般纵身而上。细瘦的剑身瞬间成了根尖锐的刺,飞快刺向何师傅持枪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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