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容骥从榻上爬起来,在池亭雨絮絮叨叨的叮嘱中坐上马车,开始了他正儿八经的求学之路。

    容骥走后,池亭雨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楼下,直眉楞眼地盯着门口,活像一块会喘气的望夫石。

    望夫石连水都舍不得给自己倒一口,住在一楼拐角那间房的饶景润哈气连天地从门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令人震惊的场面。

    他掂着脚走到池亭雨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说:“干嘛呢,实在不行你跟着一块去得了,年纪大了也不耽误念书是吧?”

    “我看这个家只有你最需要念书。”

    池亭雨不耐烦地拍掉他作乱的爪子,说道:“这么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有看到严公子了,你们什么时候走,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日子了吧?”

    “你就这么急着把我俩轰走?”

    饶景润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两口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给池亭雨也弄了一杯:

    “严慕去跟人谈生意了,这几天都不可能回来,你要是一个人寂寞,我可以陪你一块儿找份营生。”

    池亭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找什么营生,你爹不是尚书大人吗,钱还不够你花的?”

    “我爹又没贪污受贿,哪来那么多钱,再说了,刑部又不是什么能捞着油水的地方……”

    他这前两句话还说得在理,最后一句就属实有点大逆不道了。饶景润轻咳一声,别别扭扭地续上了话茬:“总之呢,我不可能一直花他的钱,人总得自立不是?要不咱俩一块儿去港口,找点货搬搬……”

    好么,纨绔公子哥儿也知道“自立”二字怎么写,不过就他那小身板,货还没到身上就得压趴下。

    池亭雨觉得这玩意儿实在忒不靠谱,他轻轻拍了拍饶景润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道求生不易,你往港口一站,谁愿意把货交给一个弱鸡呢?”

    饶景润半张着的笑脸立刻往下一垮,说道:“等等,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啊,什么叫……”

    “哎呀,是时候该出门了,今天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营生。”

    池亭雨全当没听见饶景润的抗议,忽然打断他的话,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踱着一方慵懒的小碎步回房了。

    身后还不停回响着饶景润高亢的怒骂:“池亭雨,你就活该饿死在这儿!”

    济州这两日风光明媚,走在大街上能嗅到带着水汽的风,摊子上堆满了鱼虾,都是渔民从海里现捞的,天没亮就拉到城里,沿着整条街都充斥着淡淡的海腥味。

    两个人边走边品评,饶景润看着那些躺在砧板上奄奄一息的鱼,“啧啧”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然咱俩也试试这个?”

    “要当鱼肉你自己去当,我适合干点别的。”

    池亭雨捏着鼻子往前走了几步,饶景润立马跟上来,嫌弃道:“你咋还这么挑呢?”

    “你卖过鱼吗,知道一条鱼什么价吗,要是有人不要鱼头鱼肠,你准备怎么给人算啊?”

    饶景润被他一连串的问题直接给砸懵了,结巴了两下,说道:“我……我问问别人不就行了吗?”

    “你家严公子也总请教别人吗?”

    池亭雨白了他一眼,招招手,说道:“别废话了,赶紧跟上。”

    饶景润将重点完全放在了“你家严公子”这几个字上,赶紧解释道:“你可别胡说啊,我啥时候跟他成一家了?”

    池亭雨嗤笑一声,不屑地说:“我看你这几年行商没跑出什么经验来,倒是鬼混一道犹胜当年。”

    池亭雨这张嘴比起当年来简直是脱胎换骨,说得饶景润毫无还手之力,抬起胳膊连连求饶:“行行行,不干就不干,咱们去看下家啊,去看下家。”

    可是哪有那么多下家给他们看呢?

    百姓生活所需一共就这些,柴米油盐,吃穿住行,每个地方都差不多,谁也无法变出更多花来,到了济州,除了当地人学问比其他地方高明一些,剩下的也不值得稀奇。

    对于从小锦衣玉食,一无所长的饶景润来说,讨饭比吃屎还难。

    “不然我还是回家吧,我不适合这样的日子,真的。”

    饶景润痛苦地捂住脸,一时间泣不成声:“行商也行,至少有个去处,但要是让我找份正经营生,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干嘛。”

    同样不知道自己会干嘛的还有池亭雨。

    他俩在济州城内少说也转了大半圈,茶楼酒肆一个不少,布庄米铺更是排着队地挤在那儿,谁都不让谁,谁都有自己的客人,只有他们俩无所事事地站在街上,像两个不学好的混混。

    池亭雨同情地看着他,自己也在心里叹气:“哎,这得啥时候是个头啊。”

    难道他一个宫里出来的太傅,真要活活饿死在这儿?

    池亭雨哀伤的眼四处一瞟,突然看见不远处挤在两座酒楼中的……一间学堂?

    等等,怎么会有学堂开在这儿?

    那学堂就像一堆黑子中格格不入的白子,非但没显得局促,还有种别致的闹中取静之感。

    池亭雨瞬间被学堂吸引了注意,他迈开脚步,连声招呼都没打,径直朝学堂走去。

    等饶景润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出十来尺了。他愤怒难当地追上去,正要开骂,一转头看见学堂的牌匾,又疑惑地将怒气憋了回去:

    “哎,这不是陆仪家那间学堂吗?”

    池亭雨只知道陆仪是秦望川的学生,还不知道他承袭了自己老师的志愿,开了家这么独特的学堂出来。

    “你说,这是那位陆先生……”

    饶景润点了点头,解释道:“可不是吗,他本人没什么志向,只说自己老师这辈子都坐在学堂上,无论身份地位,有教无类。他也想当这样的人,就托家底开了这间学堂。”

    想法还真挺独特的。

    都说秦望川这辈子身袭帝王之师,半个朝堂都是他的学生,誉满天下,荣光斐然,但很少有人知道,除了那些达官贵族,他同样教了很多无名无姓之人,或许是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或许是沿街乞讨的独身乞丐,但凡投了他的眼缘,总归能得到这位天下第一大儒的教导。

    或许陆仪能受到秦望川器重,不止于他卓尔不群的才华,更多的是这位哥儿愿意将自身所学惠及人世,让无数百姓得授雨露浇灌。

    看来秦望川虽然是狐狸精转世,但起码是品性不错的那一只。

    池亭雨若有所思地低吟一声,说道:“这样吧,我们进去拜访一下陆先生。”

    饶景润眼瞅着他的步子要往里迈,迷茫地跟了上去:“啊?你要跟他一起在这儿教书吗,那我呢,我干什么去?”

    “你爱干啥干啥,继续当你的鱼贩子去吧。”

    池亭雨毫不留情的话从他温暖的嘴里说出,狠狠伤了饶景润的心:“你不能这样啊,咱俩好歹是兄弟,不能过河拆桥不是?哎,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干嘛!”

    池亭雨先一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眼下正值清晨,学堂内寂静无声,想必上课的地方安排在内间。

    池亭雨耐心地等在门口,过了一会儿,门里拉开一条缝,一位穿着粗衣的下人露出半张脸,客气地说:“请问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池亭雨又端出那张温柔含笑的脸,眉目如秋水微波,缓声道:“在下前两日得陆先生帮忙,听闻他在此教书,特意前来拜访。”

    饶景润也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你好端端一个人,不去他家,偏要跑到人家谋生的地方叨扰,这不是上赶着来砸场子吗?

    那位下人想来也是被他这大大咧咧的理由震住了,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敞开门,将这两个不速之客放了进来。

    “二位先进来吧,等先生上完课自然会来找你们谈话。”

    池亭雨转过头,朝饶景润眨了眨眼:“怎么样,我这招管用吧?”

    饶景润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嘴角一抽,以口型对他说:“你厉害,行了吧!”

    池亭雨和饶景润被下人带进了院子,走向一处离门较近的偏房中。

    这地方左右被酒楼挡得很严实,然而阳光自东向西,却半点不落地洒在了院墙上。院内种着随处可见的花草,没有什么过多的修饰,朴素到令人咂舌。

    池亭雨跟在饶景润旁边,悄声道:“陆先生平常也这么节俭?”

    饶景润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啐道:“人家是正经八百的读书人,不讲那些虚的,只要想法到位,在哪儿都是桃源,懂不懂!”

    池亭雨:“……”

    合着我就是不正经的读书人了呗!

    要不是当着人面,池亭雨真想给他后脑勺上来两下子。

    那位下人完全没有看到身后的风波,四平八稳地将他们带入房中,躬下身,说道:

    “小的先去给二位倒茶,请二位先在此休息片刻,陆先生很快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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