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亭雨忽悠那哥儿忽悠得起劲,余光突然瞥见容骥脸上不自然的神色,背后一凉,转动脑袋,缓缓回头看去——

    谢大娘躺在榻上,一双眼冷冰冰地盯着他,看起来有点瘆人。

    池亭雨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得昏天黑地,拉起容骥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叨叨:

    “咳咳,打扰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大门“砰”一声在身后阖上,容骥跟着池亭雨跑出二里地,直到那座房子彻底消失,才甩开他的手,嘟囔道:

    “怎么办,我们现在去跟村民们谈?”

    池亭雨心里乐呵得很,悄么悄地看了眼来路,小声说:

    “不用,她儿子肯定会帮这个忙的,她心里也清楚,要我真是胡说八道,还能让我一直赖在那儿?”

    好家伙,合着这人都算计好了,就等着空手套白狼!

    “谢大娘嘴上说得轻巧,心里还是希望村民们都有救,只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强人所难。”

    池亭雨在树底下发现了几个荒废的石凳,招呼容骥过去休息。

    “不过她是她,她孩子未必需要那么冷血,如果由她孩子出面,效果反而更好。”

    “我们可以回去帮赵大夫配药,等下次来,这村子的问题就差不多解决了。”

    容骥眼睛一亮,如果这村里的问题能解决,是不是说,他娘的病也有办法了?

    池亭雨一眼就能看穿小皇子的心思。他自娱自乐地翘起嘴角,轻声说:

    “哎,等这事儿解决,我们就带着赵大夫回京吧。”

    要是搁以前,池亭雨绝不会让容骥这么早返回长安,万一没留神,两人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容妃娘娘没救成,太子殿下先带着一帮狗腿子捅他们几刀。

    然而池亭雨心里总有点不上不下,仿佛容妃娘娘的病是一片纱布包起来的创口,掀开一瞧,就能发现底下溃烂的血肉。

    他还没来得及通知别人,这一趟要是真能回京,所遇必定危险重重。

    池亭雨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心思从南溪县跑到长安,在偌大的皇宫中转了一圈,尚未回程,就被容骥一把拍下云端,神魂摔进了身体里。

    “应该担心的人是我,你眉头皱那么紧干嘛?”

    容骥凑到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珠中装满了凝重。

    池亭雨喉咙上下一滚,别过眼,轻声道:

    “没大没小,像什么样。”

    叫人“殿下”的是他,说人“没大没小”的也是他,容骥怀疑此人脑袋里装的只有浆糊,搅两下就开始胡言乱语,所说全凭心情。

    或许不止心情,还有那点拙劣的借口。

    “之前那位武官不是经常帮你办事吗,托他送赵大夫进去,我们就住在外城,这样可行么?”

    池亭雨缓缓叹了口气,笑着说:“你老子养的是禁军,不是饭桶,扣过来倒不出泔水。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一个人,他们难道发现不了?”

    容骥也知道这办法不靠谱,他在凳子上板正脊背,托着下巴,样子活像那帮翰林院的老学究。

    池亭雨休息好了,站起身,走到容骥面前拍了拍他的脑袋瓜,说道:

    “走吧,这两天好好睡一觉,等那老翁把蛇送来,我们就有的忙了。”

    容骥和池亭雨赶在日落前骑着马原路返回,短短几天,这条路就被他们走了好几个来回,都说老马识途,他们俩的马和他们一起同生共死,现在不用人赶,自己就能把人驼回去。

    容骥骑在马背上,还在念着那碗方子不明的药,低声道:

    “一碗药就能治疗此等顽疾,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神奇的事?”

    池亭雨正垂着脑袋打盹儿,闻言闭着眼答道:

    “你是不相信赵大夫,还是不相信宫里那帮太医?”

    这话问得奇奇怪怪,但容骥一耳朵就辨出了其中的含义。

    他心里其实是有怀疑的,这点怀疑在谢大娘好转后变得愈发浓重,可这半年在外的日子又在无形中缓缓冲击着这种矛盾,他现在无法形容自己的心境,反过来看,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多虑了:

    “人心险恶,尤其在那堵吃人的宫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不知道母妃是被人所害,还是……但要是能治好她的病,剩下这些事应该就自动翻篇了,没人会用同样的手段害她。”

    还是她真的思念那未出生的孩子成疾,无意中患上了这种容易感染的怪病?

    这在当初他只知道此证名为“肺痨”时还会相信,但如今,他根本不可能放弃追查。

    要是他知道是谁……

    容骥心里的念头越来越偏激,池亭雨瞧着他眉间逐渐阴郁的神色,拔高嗓子,严厉地喊了声:“殿下!”

    容骥倏然回神,紧迫的阴暗瞬间散去,迷茫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不管真相如何,我们首先要在回宫前好好活下去,您时刻担心容妃娘娘,作为她唯一的孩子,她也同样担心着您。”

    容骥登时睁大双眼,震愕的瞳孔中倒映着池亭雨严肃的脸,他发现池亭雨生气了,气他头脑一热,念头差点滑进邪魔外道。

    容骥稳住自己狂乱的心跳,张开喉咙,涩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池亭雨注视着他的表情,话语点到即止,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山坡,脸谱一掀,换上了轻松的笑颜:

    “唉,今天太累了,我得回去让赵大夫好好看看我的腰。”

    容骥这才想起来,池亭雨腰伤成那样,刚才送谢大娘回家,居然一声没吭。

    现在,他低下头,目光顺着池亭雨的身子往下滑,看见他完全挺直的腰杆,忍不住说:

    “我要是赵大夫,肯定把你轰出门,这辈子不给你治。”

    池亭雨不追究了,但容骥心里的大石头像是砸在了脚面上,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平常“不懂事”的样子,应和着池亭雨的态度。

    毕竟长大一岁,容骥再也不是那个随随便便就生气的单纯皇子了。

    池亭雨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斥责,顺杆爬地笑起来,说道:

    “怎么会呢,赵大夫医者仁心,送上门的病人哪能说不治就不治。”

    容骥的心绪随着池亭雨的笑慢慢放松下来,相信他真的翻篇了,并且开始不要脸起来。

    两个人磕牙打屁了大半路,被识途的老马晃晃悠悠地送回南溪县,又沿着大街,直接去了赵大夫的医馆。

    赵大夫休息了一天,被连哥儿从榻上喊起来,披着外衫,神色疲惫地来到了前厅。

    她劳心伤神这么久,总算改良好药方,就等着蛇胆送过来,三个人一块儿做最后的准备。

    池亭雨挺着背,将这次试药的经过告诉赵茹真,赵茹真安静地在凳子上听他讲完,开口说出了两人最关心的问题:

    “如你们所说,服药以后,的确会出现一段时间的胸口烦闷、绞痛,我偏向于此证外发于肺,实发于心,两物相遇,彼此冲撞,才造成了那种反应。”

    这想法倒是闻所未闻,池亭雨垂着眼,问道:“您肯定吗?”

    赵茹真也不隐瞒,直接向他说出自己的看法:“大概六七成。”

    六七成,实在太少了。

    虽然谢大娘的确有所缓解,但若赵茹真所言属实,此病说不定真是外力所为——

    寻常人的病情不会如此繁杂,只有瞒天过海最为方便。

    池亭雨点了点头,按下概率不表,话音一转,说道:

    “如果不是那个村子,我们不知道蜂蜜叶会加重病情,也不知道蛇胆与此物相克,可以说,我们治疗此病,靠的全都是运气。”

    “虽然无巧不成书,但若太过巧合,难免会让人心生疑虑。”

    容骥坐在旁边听他们讲话,忽然被这一句触动,恍然看向了池亭雨。

    “您觉得,弄出这种病的人,是真不知道蜂蜜叶的存在,还是认为我们不可能彻底治愈。”

    赵茹真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说道:“你说得没错,这种反应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我可以治好‘肺痨’,但如果以后再出问题,我不敢说自己能解决。”

    “怎么样,治还是不治,你们做决定。”

    这话要是放在他们出门前说,池亭雨当机立断选择再等等,但如今,他和那些村民做了约定,大家终于有了点活下去的盼头,要是被他掐断,恐怕那村子会比之前灭得更快。

    “你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他。”

    池亭雨的语气听不出起伏,他问的是之前容骥过来取药时,为什么没有从她口中听说那个反应的事。

    赵茹真料到自己会被怀疑,她摇了摇头,声音愈发低沉:

    “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我认为是两种相克之物相遇时产生的结果,也可能是我……算了,无论如何,能通过它了解病结所在,也算得上一件幸事。”

    “不管你们治还是不治,痼疾永远不会自己消失,只要它还盘踞在人的心里,总有一天会以其他方式侵蚀人身,到时候要再想治,恐怕又会不同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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