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骥自打和池亭雨说出自己的绮思后,从一开始的心有戚戚,到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因此改变对他的态度,内心庆幸的同时,又有点小小的失落。

    池亭雨当真就和他说的那样,只是在原地默默等待,既没有更进一步,也未与其心生罅隙,抛下小皇子不管。

    容骥每天都在读书、练剑与学医中度过,日子一溜烟儿地从指逢滑过,除了心情偶尔跌宕起伏外,竟出奇地没有和池亭雨产生矛盾。

    日子眨眼到了秋末,这一天,容骥正在和赵大夫学习针灸,小言他娘突然从门外跑进来,脸色苍白地抓着赵茹真的手,差点给她跪下。

    “大夫,救救我夫君,求求你救救我夫君!”

    赵茹真立即收拾好东西,嘱咐连哥儿留在医馆,带上容骥,飞速朝郑氏家走去。

    小言正跪在榻边给父亲擦汗,郑氏一把推开门,将赵茹真与容骥领进屋,吩咐小言去给他们倒茶,自己留在赵大夫身边打下手。

    容骥头一回进小言家,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遭陈设。

    日光透过陈旧的轩窗铺洒在半明半暗的屋中,从窗底下那张小案数起,家里完整的器具加起来不到五件,不是缺了角,就是时间太长磨损太大,摆在那儿凑活用。

    怪不得当初郑氏要把小言卖出去,倘若家里条件一直如此,那小言能坚持去学堂,恐怕也不容易。

    小言看见赵大夫身旁的容骥,微微一愣,想和他说两句话,但郑氏催得紧,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跑到桌边,拿起豁了口的碗给两人倒茶。

    赵茹真坐在榻前,看着小言父亲灰败的脸色,打开针包,起手扎了几个大穴,又从药盒里拿出几根人参,让郑氏把它熬了,慢慢给小言的父亲喂下去。

    容骥站在一旁,仔细盯着赵茹真的动作。

    从起针到落针,赵茹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下手又快又准,接连走过太阴经诸多穴位,又针刺百会,但病人仍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大夫,我夫君是不是……”

    眼看吊命的东西都用上了,病榻上的人脸色依旧,郑氏心里一空,喃喃着看向赵茹真,企图从她身上看到点儿不一样的希望。

    赵茹真拔出银针,起身面对郑氏,冷静地说:

    “抱歉,赵某技艺有限,实在无法挽救您夫君的性命。”

    郑氏张着嘴,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又仿佛早有预感。她想对榻上的人说些什么,然而走到近前,出口的却是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呜咽。

    “我……”

    她跪在榻前,捧着夫君尚且温热的手,没留意走到身后的小言。

    小言没有哭,他只是滑动着喉结,看向赵茹真,低声道:“大夫,那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

    赵茹真垂着眼,没有再看身旁那一桩痛苦的生死离别。她命容骥收拾好东西,一贯清冷的声音带着点难得的温柔:

    “提前准备好停灵用的东西,明天一早,会有人过来帮忙。”

    小言送走赵大夫和容骥,直至走到郑氏看不见的地方,才低着头,轻声道:“今天麻烦二位了,还有……请帮我转告池先生,感谢他伸出援手。”

    “要不是他,我们这一个多月根本活不下去,现在爹走了,说句不孝的话,我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小言吸了吸鼻子,唇边笑着,眼中滑下一滴泪水。

    容骥叹了口气,对他说:“我知道了,先回去陪陪你娘,晚些我和夫……池先生过来帮忙。”

    池亭雨散学回家后,立即从容骥口中听说了小言他爹的事,两个人吃过饭,来不及进行每日的功课,直接打着灯笼,一前一后出了家门,往小言家走去。

    郑氏一整天都守在榻前,直到榻上的人彻底咽气,才吩咐小言去找人。

    小言跑了大半个南溪县,该制备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有些东西明显是一个孩子无能为力的。

    就在他站在棺材铺前左右为难的时候,恰好碰到了赶往他家的池亭雨和容骥。

    棺材铺老板和县里每一家都有点交情,小言家的情况谁都清楚,做不了太好的棺材,只能用残缺的木料勉强拼一个出来。

    小言不懂这些,又急着回家照顾母亲,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棺材铺老板还有点结巴,两个人鸡同鸭讲,讲了半天,天都快黑了,也没定下最终结果。

    池亭雨站在旁边听了半晌,回头问容骥:“媳妇儿,你觉得这事应该怎么办?”

    容骥瞧着他温柔含笑的眼,反问道:“家里还有钱吗?”

    “你说呢?”

    池亭雨夏末收了人家的地,正好赶上秋天收获,给那两个不着调的长工付过工钱,剩下的缴完税,全都兑了银子。

    池亭雨让小言站到身后,掏出荷包,对那棺材铺老板说:“生前不求名重,死后但求安息。麻烦您给他们家打副好棺材,此后渡引黄泉,阴差也好行些方便。”

    小言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想出言劝阻,却被容骥拉住衣袖,微微摇了摇头。

    棺材铺老板鲜少接到这么一大单生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他乐呵呵地收下银子,结巴道:

    “没,没问题,我家的棺材,保管睡得,睡得舒服!”

    容骥:“……”

    池亭雨谈好棺材的问题,帮小言拎着香烛纸钱,一路回到家,没见着郑氏,倒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赵茹真。

    赵茹真没有进门,只是远远望着,不言不语。她穿着万年不变的雪白衣衫,微风一吹,袍袖掀起,趁得人愈发清瘦,比起以往的强势态度,反而显得有些孤寂。

    池亭雨走上前,轻声道:“您不打算进去看看吗?”

    赵茹真扯动唇角,说道:“算了吧,我没把人救回来,就没有资格站在灵堂里。”

    池亭雨转头望向屋内,阴影中,郑氏依旧坐在榻边,一遍遍给榻上的人擦洗。

    她手里拿着布巾,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池亭雨侧耳一听,才发现那是一首民间流传的乡野小调:

    “吾望千山多重云,不及君持曲草万里行。”

    “郎君啊,妾身已至山水中,何以不见萧萧人影碧波现。”

    小言默默走到他二人身边,低声说:“我娘,不是南溪县生人。”

    “我爹早年和爷爷出去走南闯北,在外面认识了我娘,那时候我娘家里条件好,本来不同意她和爹爹的亲事。”

    “后来,我爹不甘心,和我娘约好,等他以后有出息了,就来娶我娘回家。”

    “没想到两年以后,我娘家因为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大官,落了个满门抄斩,我娘本来要被拉去人家做小妾,结果她逃了出来,正好遇到前来赴约的爹。”

    “爹带她跑了,一路跑到南溪县,那些人找不着,便就此作罢。我娘和我爹一直定居在这儿,其实我娘年轻的时候有不少人夸她漂亮,只是在地里干活的时间长了,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看不出来了?”

    小言轻轻笑了一声,又垂下眼,低声道:“我和爹都是她的累赘,要是没有我们,她也不必住在这样的家里。”

    容骥听罢,缓缓走到他身边,沉声说:“若不是你爹,你娘恐怕早已郁郁而终,若不是你娘,你爹也会因此提早离世。”

    “既是互相扶持,又有夫妻之恩,在他们心里,或许并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牵累。”

    池亭雨意外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没错,夫妻本是同林鸟,一切都要看双方的意愿。”

    郑氏似乎听见了外面的人声,她转过头,大喊道:“阿言,是你回来了吗?”

    小言看了眼门外的三人,赶紧提着香烛纸钱往里走。

    赵茹真转头看向池亭雨和容骥,说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了,还望二位好生照顾他们。”

    池亭雨目送赵茹真离开,低头对容骥说:“咱们今晚就帮着他们守守灵,布置一下,等过了头七,再来帮忙下葬。”

    容骥自皇家出身,从小到大,宫里的人死了,大多秘不发丧,经历的最大一次国丧便是太后薨那年,而他只有小小的三岁。

    民间丧葬如何,他不知晓,而那些神乎其神的江湖往事,对他来说更加陌生。

    他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生离死别还算遥远,可如今看到眼下的情境,竟莫名生出一颗兔死狐悲之心。

    容骥点了点头,他抓住池亭雨的衣袖,轻声道:

    “我们以后,也会跟他们一样么?”

    池亭雨一怔,笑着抓住小皇子的手,回答道:

    “不会的,您以后要回宫,宫中的丧仪,可比这要壮观得多。”

    容骥怎么听怎么觉得晦气,他瞪了池亭雨一眼,不满道:

    “怎么就丧仪了,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拿你当哑巴。”

    “嘿,这不是您问的吗?”

    池亭雨松开手,弹了小皇子一个脑瓜崩,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赶紧迈过门槛,对他说:

    “赶紧进来吧,夜深了,风大,再站一会儿,说不定要被吹感冒,到时候真得趟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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