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池亭雨把容骥留在家里,独自和郑氏前往衙门。

    许县令难得没有按时回家,此刻候在衙门里,手边放着刚沏好的龙井,案上正是池亭雨和郑氏签署的那张契据。

    池云的字他曾经见过,这孩子小小年纪,下笔如铁画银钩,方正的小楷中自有一番风骨,正如其本人一般,云中白鹤、玉洁松贞。

    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这点撞人就跑的坏毛病?

    许县令摇了摇头,正巧这时,外面进来一个衙役,对着他躬身行礼:

    “大人,昨天那两个人候在外面,是否传他们进来?”

    池亭雨和郑氏站在衙门口,心中还带着昨天残留的戚戚然。那衙役从门里出来,冲两人招了招手,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跟我来,大人要见你们。”

    池亭雨和郑氏对望一眼,跟在衙役身后跨进了门槛。

    南溪县虽属县城,衙门却是实打实的清净,和那些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的城郭村落不可同日而语。

    在这儿领个县令的闲职,混口俸禄,虽然不能出人头地,但落个善始善终,总归不是问题。

    许县令在知道池亭雨回来之前,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但当他再一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还是一口茶水卡在喉咙,咳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衙役实在不忍心县令大人如此狼狈,向前走了一步,迟疑地问道:“大人?”

    许县令挥退了他,伸手示意底下的座椅,对他们说:“二位先休息一下。”

    堂堂县令竟然如此客气,反倒让郑氏心里不安起来。

    她扭头看向池亭雨,池亭雨用眼神示意她无碍,自己先坐到了位置上。

    许县令将他们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里盘算着:“池云这遭没白去,比以前成熟多了。”

    池亭雨和郑氏一前一后纷纷落座,有眼色的衙役已经把茶端到了他们身边。

    池亭雨大大方方地端起茶盏,朝许县令点了点头。

    许县令眼皮一跳,这小子不止是成熟了,还变成了人情世故的老油条!

    他将那张契据举起来,问道:“这东西,是你亲自签的?”

    池亭雨朝那张熟悉的纸扫了一眼,立即低下头,沉声道:“是。”

    “本县田地分产到户,从未有过租赁之说,若赋税缴纳不齐,上头很快就会查下来,你可明白?”

    许县令明里将那些规章制度搬出来,暗里却告诉池亭雨,倘若他露馅了,朝廷那些人就会顺藤摸瓜追过来,到时候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南溪县父母官,别人兴许不知道朝堂那点事,但他或多或少都听过,尤其太傅贬谪这么大的动静,早三年前就传他耳朵里了。

    池亭雨嘴里品着那盏和成平县相去甚远的旧叶龙井,面上则不动声色地看着许县令,再一次回答道:“明白。”

    许县令没从这小子身上看出一点放弃的打算,他扶着头,直觉岁月变成了一顶灼灼燃烧的小火炉,将他屁股下的交椅逐渐加热,烫得没法坐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除了这位胆大妄为的前太傅,县里还多了个正被太子追杀的流放皇子。

    许县令看在与他同乡又同侪的份上,还是忍不住多了两句嘴:

    “阿云啊,我不清楚京城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这里毕竟有你的乡亲,有那些把你从小看到大的长辈,你还是多掂量着点,啊?”

    池亭雨放下茶盏,朝许县令遥遥行了一礼:“晚辈多谢大人教导。”

    许县令摸了摸头顶,觉得那地方指不定又多了好几根白头发。他将旁边的衙役召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对他们说:

    “行了,你们先回去吧,其他事情,衙里自会替你们办好。”

    郑氏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敢说,此刻目瞪口呆地看向池亭雨,心里一时没缓过劲来。

    县令大人和池亭雨一共说了没几句话,这么短的功夫他们就谈下来了?

    池亭雨却仿佛对此了如指掌,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对许县令行完最后一礼,给郑氏递了个眼色,大步朝县衙外面走去。

    从进门到出门,两个人总共花了不到半个时辰,郑氏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县衙大门,扬声道:“这就,没事了?”

    “没事了,谢谢您愿意多耽误一天。”

    池亭雨将郑氏送到了外面的巷子口,温和地说:“几天之后,我会带人去地里耕作,您只需要安心在家照顾病人和小言就好。”

    说到这儿,池亭雨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小言年纪还小,恐怕难以承受此等剧变,希望您能多陪陪他,另外,您也要保重身体,切莫累坏了身子。”

    他上上下下交代完这些琐事,刚要转身离去,郑氏突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池先生!”

    池亭雨回头看去,郑氏面对着他的脸,欲言又止了片刻,问道:“您那位夫郎……”

    不知道这人怎么会忽然想到容骥,他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女人往下说。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股秋季里的凉风刮过不远处开了花的桂树,卷起丝丝缕缕的芬芳,灌入行人的口鼻之中。

    池亭雨被这缕浓香包裹,脑中掠过小皇子昨天傍晚说过的话,嘴里仿佛已经尝到了桂花的甜味。

    他在这一刻,忽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真挚微笑,对着面前这个女人,缓缓剖明了真心:“我是他夫君,他是我夫郎,我们就是您想的那样。”

    “至于其他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特殊身份?您想多了。”

    郑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对那些在红尘中翻滚挣扎的人一概不知。池亭雨说是,她就不会怀疑。

    女人默默垂下双眼,接受了他这番说辞。

    两人在巷子口道了别,池亭雨走在路上,碰到街边挑担卖藕的女人,心里生出了一点新想法。

    他向那女人买了几只白白嫩嫩的藕,又拐进铺子弄来一包糯米,左右手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容骥没吃晚饭,坐在椅子上等得睡着了。小皇子闭着眼的时候就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小脸被窗外一点天光映满了薄红,手指搭在看到一半的书页上,半蜷半握,瞧起来格外莹润。

    池亭雨轻手轻脚地绕过他走进厨房,开始就着脑子里的想法给他做饭。

    过了一会儿,香味从厨房飘来,小皇子恍惚梦见自己站在了长安西市的大街上,周遭是兜售胡饼与长面,迎来送往的小摊小贩。

    他被容妃牵在手里,从街头逛到了巷尾,给自己那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买了很多逗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容妃看起来很高兴,那张国色天香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笑,温柔平静地对他说:

    “以后阿骥长大了,在外面建个府,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就是为娘这一生最大的期望。”

    容骥心觉这话不详,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比自己高了许多的母妃,轻声道:“娘,那您呢,您要去哪儿?”

    容妃捧着因怀胎而鼓起的肚子,望向远处那片即将落下的夕阳,笑容化在了赤金色的余光中:

    “娘啊,娘走过这些年,魑魅魍魉见过,深情假意也见过,自诩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娘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化作漫天飞舞的碎光流萤,和之前买的那些零零碎碎一起,消失在天边最后一缕晖光中。

    容骥怔然望着半空,出乎意料地没有哭闹。街上的人群一瞬间都不见了,一整条热闹非凡的街变成了空旷孤寂的坟茔。

    他站在原地,仿佛听见了女人口中最后一点尚未消散的余音:

    “就算天地间只剩你一个,也要好好活下去。”

    “切记……”

    容骥忽然睁眼,半个身子从椅背上弹起来,手上的书被他渗出的冷汗浸湿了一角,他心有余悸地坐在那儿,喘了口重重的粗气。

    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母妃了,但这梦又是那么不详,仿佛预示着什么即将到来的灾祸。

    容骥不信鬼神信苍生,但那是站在皇子的角度,面对天下众人的时候。倘若和母妃有关,那鬼神就会从各个犄角旮旯里往外钻,一时间,所有无意为之的事情都会成为别有用心的预兆。

    他记得自己从宫里出来前,容妃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

    就在这时,忙活了大半天的池亭雨端着一盘奇奇怪怪的东西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见坐在椅子上睁眼看着他的小皇子,心情忽然腾起了数丈,招呼他过来吃饭:

    “快,尝尝夫君新做的菜!”

    容骥还沉浸在刚才那段噩梦中,神思不附,对池亭雨的话也只是做出了下意识的回应,拖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地走到桌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池亭雨有心想卖弄一下桌上那盘桂花糯米藕,却发现小皇子有些心不在焉。

    他凑到近前,一张脸与对方相距不过数寸,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炽热的鼻息: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容骥傀儡似的转过脸,对着池亭雨那双饱含担忧的眼睛,轻声道:

    “我梦到娘亲要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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