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亭雨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过往,索性装成大尾巴狼,挺直身板,高深莫测地说道:

    “京中富贵迷人眼,林间山水得其乐。才华横溢的大有人在,机会要留给全心全意为朝堂付出的人。”

    他越说越不知天高地厚,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淡泊明志的世外高人,哄得小言他娘一愣一愣,还当县里出了个什么与世无争的宝。

    至于是不是真的与世无争,只有这个恨不得脚底抹油的人自己知道。

    “那什么,时候不早了,要不您先回去看看小言吧,刚才您说那些话,孩子心里肯定不舒服。”

    池亭雨吹过头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没等女人说话,当先作了个揖,转身告辞。

    刚走出去没两步,女人在身后叫住了他:“池先生!”

    池亭雨回过身来,见女人站在那儿,似乎有话想说。

    “小言他爹,大概还有一个月,赵大夫说这病没法治,如果可以的话,这阵子就让小言待在家,好好陪陪他爹吧。”

    池亭雨站在那儿,脚下的黑影被夕阳一波三折地投射在田间。

    他点点头,唇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这当然,应该的。”

    回去的路上,池亭雨被一股小风吹出了喷嚏,他鼻子一动,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

    不知道哪家院子里飘出的香气若隐若现地徘徊在窄巷中,与另一家传出的酒香缠绵悱恻,制成一杯初秋里的桂花酿,勾得他脚底下拐弯,朝巷子深处的酒肆晃去。

    酒肆的老板是住在县西头的刘掌柜,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

    不成器的弟弟一天不学好,就知道和王婆子的儿子在外面闲逛,逛得久了,心里无聊,又装模作样地跑到医馆去找赵大夫看病。

    两个人狐朋狗友互相为伴,令赵大夫不堪其扰,每天让连哥儿在外面守着,一见到他们就往外赶。

    好好的医馆时常上演一出鸡飞狗跳,县里面的人刚开始还看个新鲜,久了就觉得没意思,也帮着连哥儿往外赶人。

    池亭雨的狗鼻子带着他站在酒肆门口,一打眼就看见刘掌柜的弟弟杵在屋里,跟刘掌柜伸手要钱。

    “上次的花完了,过两天还得去添身衣裳,你多给几钱银子吧。”

    这位弟弟丝毫不以自己的行为为耻,说话粗言粗语掷地有声,不像在求人,倒像是赌坊过来催债的。

    池亭雨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轻轻咳嗽一声,笑着说:“我能进来吗?”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刘掌柜吓了一跳,立即把他弟弟轰走,揣着手迎了出来:

    “这位客官,想打点什么酒啊?”

    池亭雨环视着酒肆里那几个硕大饱满的酒缸,目光扫过他弟弟仓皇的脸,落在了墙角的秋露白上:

    “就它吧,天快凉了,也该喝点应景的。”

    这句“天快凉了”不知戳进了谁的心窝,那位弟弟浑身一僵,脸色更加苍白。

    刘掌柜热情地应了声,拿起一个新的酒壶,给池亭雨打酒去了。

    池亭雨拎着酒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才转头对刘掌柜说:

    “掌柜的,味道挺香,下次还来啊!”

    刘掌柜乐得嘴上笑开了花,亲自把他送到门口,目送池亭雨沿着巷子远去。

    等人走了,他才转过身,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说:

    “给给给,这几天别来了,没那么多钱养小的又养大的。”

    那位弟弟得了银子,也不管自家哥哥看他顺不顺眼,乐颠颠地走出酒肆,又不知道去哪儿鬼混去了。

    刘掌柜愁眉苦脸地打着算盘,心里将自己的血亲狠狠骂了一顿。等他记完账,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今天不会有客人来了,便收拾好铺子,一个人踏着月色回家。

    池亭雨到家的时候,小皇子正坐在桌前看书。前几天那本《礼记》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原本就是他在宫里读过的东西,现在又做了些批注,把池亭雨那本半新不旧的书画得满满当当。

    池亭雨拿起来翻了翻,发现容骥念书的时候总能生出些奇怪的感悟,但只要没说大逆不道的话,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那些“真知灼见”全烂在肚子里。

    容骥闻到了酒味,从书页上抬起头,冷声道:“你不是去找小言他娘了吗,那酒壶是怎么回事儿?”

    池亭雨从没当小皇子的面主动喝过酒,他拎着那壶在容骥面前一晃而过,笑着说:

    “小言的事已经解决了,这酒是我在巷子里发现的。怎么样,香吧?”

    香你个头!

    容骥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他看了看酒壶,又看了眼满脸得意的池亭雨,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喝酒可以,喝完了别上榻,我怕你吐在上面。”

    池亭雨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嫌弃,他笑得更开心了,活像个闻着味就上瘾的酒鬼:

    “你太小瞧夫君的酒品了,我会当着人家的面失态吗?”

    容骥怀疑他已经在外面偷偷喝过了,小声说:“那谁知道呢。”

    池亭雨毫不在意地把酒壶扔在柜子上,撩起衣摆坐到了容骥对面:

    “媳妇儿,你先前不是想种麦子吗,我有办法了。”

    容骥眼睛一亮,但一想这话是从酒鬼嘴里吐出来的,又先带上了忖度的意味:“你不是说咱家后院要种菜,种不了麦子么?”

    池亭雨“嗤嗤”笑了几声,心情好像格外得好:

    “小言他家地种不过来,他娘现在每天在地里干活,忙得了前就顾不上后。我让他娘去找县太爷说说,把地租出去,这样他家也不至于太难过。”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趁这个机会,搞块地种种麦子,说不准能成呢?”

    容骥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觉得池亭雨这次难得靠谱,便道:“那也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去地里干活的差事就派到你头上。”

    池亭雨惊愕地睁大眼,叹道:“媳妇儿,幸亏你没当太子,要不然江山恐怕坐不稳啊。”

    容骥敏锐地体察到这句话中的嘲讽之意,目光箭一般射向他:“不然呢,皇子去地里干活,我看才是江山不稳之兆吧。”

    池亭雨觉得他这小媳妇儿实在太有意思了,他点点头,说道:“那我还有一个办法。”

    容骥对钱没有概念,尤其对池亭雨有多少钱更没有概念。

    当他听到池亭雨打算雇刘老板的弟弟和王婆子的儿子来当长工时,心里只觉得这人钱多烧得慌。

    他忍着头顶一阵阵冒出的青烟,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好心,还要给别人解决饭碗?”

    池亭雨惯常喜欢把反话当正话听,甩着尾巴对他说:“你看,他俩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两家的长辈心里都发愁,急着给他们找活干,这不是正好吗?”

    容骥没觉得哪里正好,反驳道:“工钱谁来给,你吗?你还去学堂教书,领那些钱都不知道够不够买一壶酒呢!”

    池亭雨愣了半晌,突然笑出声来:“哎呦我的天啊,媳妇儿你真是太可爱了。”

    容骥一听这话的语气就知道不好,然而这次,池亭雨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撑着头支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殿下,之前我给小言他娘提议的是,以种植的粮食为报酬支付工钱,其实我们也可以用这种方法。”

    “朝廷每年向百姓征收赋税,并不是以金银上缴,只要跟他们做好协定,对方知道并答应,那么把粮食按金银的比例折算出去就是可行的。”

    池亭雨说到这儿,目光慢悠悠地沿着小皇子的身体往下滑,落在了桌面上:

    “再说,您种那么多麦子吃得完吗,放家里最后也是便宜了那些老鼠。”

    容骥听完这通头头是道的分析,脑子里被强行灌进了一些他从未想过的东西——赋税、金银、粮食……

    他的眉头随着池亭雨的话越皱越紧,到最后,他慢慢抬起眼,奇怪道:“你一直都对百姓的生活这么了解吗?”

    池亭雨没有问他为什么想到这个,他扬起唇角,微微摇了摇头:

    “任何人都不可能天生了解这些东西,但您若是想知道,这就是个机会。”

    容骥直白地盯着他,直到此刻,他才从池亭雨身上瞧到一些当年东宫太傅的影子。

    是了,当年父皇为什么选他做太傅,仅仅是因为年纪与太子相仿?还是说他考上了新科探花?

    年纪相仿,只能作少年成材的理由,朝中状元榜眼一抓一大把,哪轮得到这个资历与家世一无所有的人?

    如此说来,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阿云……”

    容骥像是脑子抽着了一般,莫名其妙地唤出这个称呼。

    等他叫完,立即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结果这人非但不惊讶,还臭不要脸地应了声:“诶,媳妇儿,怎么了?”

    小皇子一张脸蓦然烧起来,强自镇定地扣着衣角,小声说:“我,我只是顺口叫一句,免得你不适应。”

    “那个……”

    求人的话说起来真的很难,小皇子一腔愁肠在肚子里千回百转,最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你以后,能多跟我讲讲这些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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