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御庭上舞姬姿态蹁跹,萦轩却无心观赏,好在落澄挑的座位在群宴边角,倚树而坐,低调不显眼。萦轩摩挲着空碗,碗中滴酒不剩,不知是解酒丸起的作用,还是酒的浓度不够烈,她毫无醉意。触碰关于明笙的点滴,内心总是空落落,连甜腻的干果食在嘴中,也啖之无味。

    一碗酒,苦了心。

    舞姬退下后,君臣祝酒,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这时候,一帮不拘礼节的孩童跑到庭中央玩耍,当中有皇族和朝臣的孩子,年岁不等。皇帝见状,喜笑颜开,离座来到孩子们中间与他们一起玩闹,尽享天伦之乐。

    这皇帝倒是平易近人,萦轩这样想道。其中有两个稚童颇为眼熟,貌似是寄养在素蘅宫的褚氏遗孤。

    “你所注视的,是那两名褚氏的孩子吗?”萦轩一转头,看见皞风以茂密的树叶作掩护,飒爽地坐在树上。

    视线重回到孩童身上,她点了点头。“他们是双生子,哥哥名唤褚筠浥,妹妹名唤褚筠潼,褚氏被灭门后,因老爷与褚帅是知交,陛下便将他们托付给苏妃娘娘,爱屋及乌,公子也因此对这俩孩子照顾有加。”

    萦轩含笑垂眸,白落澄这人外冷内热,性情如玉,初握手中冰凉透心,握久了,便生温暖人。爱憎分明,心怀正义,这才是他。

    萦轩再次抬头时,一道黑影飞扑庭中,剑光夺目——孩童们惊声尖叫,四处散离,黑衣人剑指皇帝,三世虽然惊骇,但仍揪紧恰巧待在自己身旁的褚筠浥及褚筠潼,往后急退——

    奇怪,很奇怪,剑所指向的轨迹很奇怪!

    电光火石间,萦轩第六感上涌,本能地抽出镂花刃,飞速地挡在三世面前,细剑的镂空点刚好抵住了对方的剑尖,使得这招奇袭刹那停滞。

    “护驾!护驾!”王太寅嘶喊起来,大家四下慌乱逃命,皞风、子渊等人剑已出鞘,却被肖媛一步抢先,洛神鞭出,折颈索命。

    黑衣人倒下,一命呜呼。萦轩握剑的手抖了抖,不忍直视。

    “姑姑果然身手不凡,侄儿当真大开眼界。”一直寸步不移站在众人后面的肖子焕鼓起掌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子渊和子睦回过头去,狠狠地瞪着他。玉面青袍,不过衣冠禽兽,眼看自己的父皇遇险竟无动于衷;跟在他身后的老二肖子研同是置若罔闻,更别提如看门犬般的夙沙父子。这就是天潢贵胄!这就是朝廷重臣!好一窝沆瀣一气的蛇鼠!子渊二□□头紧握,青筋暴起,顶着目无尊长的骂名也想给老五他们一个教训,然而这一刻冷凝的气氛被苏妃一声柔弱的呼唤给打破了。

    “浥儿,潼潼!”苏妃飞奔到俩小孩身边,紧紧环抱他们,担忧至极。此时,子渊发现躲在一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十四妹,叹了口气,前去将她扶起。

    “朱雀救驾来迟,望陛下降罪。”肖媛请罪道。三世捋了捋衣襟,强装镇定,对皇子们说:“你们就替朕善后吧。”随即又低声微语,“十四,带她一道来见朕。”说完,三世负手而去,王太寅紧随,不敢怠慢。

    萦轩愣在原地,“她”是指自己吗?只见肖媛转过身,朝子渊他们高声喊道:“子渊,劳烦同落澄说一声,他这位女婢,本座要暂时借走。”“本座…是以玄影卫之名吗?”子渊眉间生蹙,面色阴沉地问。肖媛笑了笑,安慰道:“放心,定会完好无损的归还。”

    “啊???”萦轩虽一头雾水,但想到要离开落澄身边,跟一个陌生的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难免不安,她一步一回头,可怜兮兮地看向子渊两人,他们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都不敢大胆阻挠,眼看肖媛牵着她往宫苑深处走去。

    走过御花园,肖媛抽出一条布带,对萦轩说:“把眼蒙上。”

    之后,便是落澄回来看到的一幕。

    “落澄,不可!”子渊急切叫唤,只因落澄匆匆地往萦轩被带走的方向走去。“白落澄,你们白氏一门就这么目中无人吗?五殿下与二殿下在此,竟然连最根本的礼数都忘了?”夙沙飏趾高气扬,诸多指责。

    “白先生不愧如江湖传言那般济弱扶倾,心慈善目。区区一个女婢也能得先生如此重视,她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呐。”

    听到肖子焕的嘲讽,落澄才顿住了脚步。夙沙一派在此,万不能自乱阵脚,落澄缓了缓气息,恢复往日淡漠从容的神态,转身朝肖子焕和肖子研恭敬一揖,冷冷回道:“五殿下谬赞,恕白某冒昧,自家人当然要看好自家犬,随意放出来伤及无辜,倒显得管教不力了。”“白落澄,你!”夙沙飏听出了话外之音,想要发难,被一旁的夙沙葛秋按下了,他轻声冷劝:“未有指名道姓,你何必着急对号入座?”

    肖子焕冷嗤一笑:“先生之意,那女婢是先生在外捡来的流浪犬吗?”“白某从不养犬。倒是殿下,您门下忠犬稂莠不齐,办事不力,恐有失五皇子之英名。白某斗胆奉劝殿下,养一群丧家犬不如养一头良犬。”肖子焕嘴角抽动了两下,笑脸扭曲,夙沙父子更是被气得七窍生烟。

    子渊和子睦忍俊不禁,论驳斥,谁能与落澄匹敌?子渊清了清嗓子,道:“五皇兄,父皇交托的差事就劳烦您和二皇兄了,九弟有要事,恕不奉陪。”

    兄弟二人恭敬一揖,便与落澄一道往深宫内苑走去。

    而另一边,萦轩被肖媛带到了纳谏局。

    纳谏局是君臣朝下议政的处所,内设上书房,皇帝批阅奏章的地方。肖媛为萦轩解下布带,领她转去另一方内室,室中宽敞,三世早早坐在台上,两侧站着数名玄衣暗卫。

    “奴婢李萦轩,叩…叩见陛下。”萦轩跪伏于地,内心惶恐。“朱雀,与她说说。”三世高高在上,天威难犯,不同于广御庭时那副和蔼可亲的面相。

    “李萦轩是吧?这里是纳谏局玄影寮,本座乃玄影十二卫之首朱雀,方才你救驾有功,陛下赏识你的侠肝义胆,因而命我引你来此地,招你入寮。”肖媛简言意概,萦轩听得明明白白,她慢慢抬头,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位玄影卫首领,惶然不解。

    萦轩没有当即回话,一时手足无措,因惊吓而四肢发软,浑身无力,她惴惴不安,思虑着要怎么回答才不会牵连落澄。“把面纱摘去。”二世的声音在宽敞的内室犹显洪亮,萦轩颤抖着扯下面纱,三世顿时皱了皱眉,身边的玄衣暗卫更是开始窃窃私语,倒是面前的肖媛,淡定无虞,浅笑不改,分辩不出她脸上的细微波澜。

    肖媛轻咳一声,全场噤若寒蝉。

    “起身说话吧。朕瞧你面生,你可是白落澄新收的门生?”三世问。萦轩艰难地站起来,双腿乏力,连站稳都费劲:“回陛下,奴婢…奴婢只是先生在外悬壶时收留的孤女,在白府干些杂活。”“能带你一同来广御庭参加开春宴,你怕不止是干杂活这般简单吧?”肖媛柔唇淡挑,欺身向前,萦轩能从她的笑意里感受到锋芒,这个朱雀,很是敏锐!

    “先生有恩于奴婢,奴婢自当做牛做马报答恩情…至于先生今晚为何令奴婢随行,奴婢不知。”萦轩说完咽了咽口水,心虚的滋味真不好受。“你的武功是白落澄传授你的?”三世又问,萦轩不敢抬眼看他,只低着头默默答道:“一招半式,防身而已。”“陛下,据朱雀所知,白府的家仆,不论男女,皆通晓几招拳脚功夫,只为看家护院,并无异常。”

    三世无视肖媛的搭腔,和颜悦色地看着萦轩:“言归正传,你可愿入朕的玄影寮?”

    “奴婢…不愿。”

    鸦雀无声,萦轩这才反应自己失言了,“咣当”一下跪在地上。“陛下,陛下恕罪。奴婢…奴婢……”想解释又找不着理由,不能欺君更不想违心,但其实最不想的还是舍落澄而去。

    伏地的萦轩看不见此时面色僵硬的肖媛和笑脸凝固的三世,她如此干脆的回答让他们震惊,然而这一阵惊色稍纵即逝,三世笑道:“难得忠诚,白落澄教导有方。起来吧。”萦轩被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起身,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必惊慌,朕明白,你是白家的人,感恩戴德,当是白家的忠仆,朕不会强人所难。”

    萦轩当下躬身回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人,不论谁家,身在何处,都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三世听了,朗笑了两声:“…哈哈,不愧是白落澄教出来的人,说话的语气也如出一辙。也罢,朱雀,放她回去吧。”

    听到“回去”二字,萦轩憋在胸膛的那口气才安心地吐去,肖媛领旨后,让她重新布带蒙眼,随即离开了玄影寮。

    “再往前走就到御花园,接下来的路你该认得。”肖媛收回布带,淡然回身,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萦轩独自停在花园,抬头望着被夜色染尽的四方天,余悸未平,脑海仍在过滤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态突然,愈想愈头痛欲裂。这个皇帝并非如坊间传言那般平庸无能,纵情声色是真,但心有城府亦是真,或深或浅,就要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才知晓了。

    “萦轩。”不远处传来子渊的呼唤声,而走在最前头的却是那位白衣公子。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落澄急促的步伐渐渐放慢,气息平稳,面色淡如秋水,仿佛眼前的人无关要紧,勾不出他丝毫忧喜。

    “可无恙?”他语气冷淡,不像平日里的他,萦轩怅然若失,点头不语。“萦轩姐,你无事就好。见你不在,可把…把我们吓坏了。”子睦咋呼道,子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转对萦轩说:“夜已深,我们回去罢。”

    这次走在前头的依然是白落澄,萦轩抿了抿唇,鼻腔涌上一股酸涩,安分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丫头,人缘还挺好。”藏在树影里窥探的肖媛暗想道,见他们远去,也抽身隐没夜色里。

    一路无言,四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尴尬。

    行至宫门,落澄才停住匆匆的脚步,他回过身,眼神不再漠视,反而流露出丝丝担忧:“郡主带你去哪了?”“我…我不清楚,她蒙住了我双眼。”萦轩弱弱地回答说。“宫里要蒙眼去的地方,只有玄影寮。”子渊若有所思道,“那么,父皇是追责还是犒赏?”

    萦轩摇了摇头:“都没有。”沉吟片刻,又道,“他想招我入寮。”

    落澄一听,吃力地抓住萦轩的手臂:“你可应允?!”手臂生疼,萦轩以为落澄误会她要叛离,连忙否认道:“没有!”

    落澄缓缓松开手,另一只手的拳头却握得更紧。

    “没有?!那岂不是抗旨了?!”子睦一语道破,气氛再次跌入冰点。

    “对呀,我怎么……”萦轩这才开始后怕,她捂住了嘴,细思极恐。当时脑子全被惊慌和不安填满,不曾思量,万没想到拒绝就是抗旨?!欺君、抗旨都是死罪,自己竟然好端端地回来了?皇帝老儿在打什么算盘,如此轻易放过一个抗旨的小女婢?帝心难测,猜不透才是最糟糕的后果。

    疑窦丛生,落澄怒不作声地瞪着萦轩,而萦轩刻意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情形好生难堪。子渊和子睦面面相觑,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你俩慢慢商榷,我与九哥先行回府。”上马扬鞭,子渊回头看了看那僵持的两人,心中有些许晦涩。

    夜深人静,各种夜行动物的鸣声清晰可闻。

    “为何要强出头?为何要做这样愚蠢的行径?为何要让他看见了你?”一连三问,落澄心中有气,愤然甩袖,不等萦轩答复,便自行先上了马车。

    是啊,他明明嘱咐过自己不要强出头,他也教导过自己要辨局思人,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在御花园时他就发现了吧,没有戴着面纱就意味着皇帝已经看过她了,知晓了她李萦轩的存在,哪怕是其貌不扬甚至是面目可憎,她终究是入了皇帝的眼,从此以后,她可能要过上如履薄冰的日子。

    悔不当初,萦轩强忍住泪水,默默跟着上马车。

    “陛下,那李萦轩该如何处置?抗旨不遵等同死罪……”

    听完肖媛的回禀,三世懒洋洋地靠在龙椅上,吃着时令水果,很是悠哉。

    “木诩烟的事查得如何了?”三世没有理会肖媛的疑问,将话题转向另一处。“探子回报,木诩烟明里设教堂、济民生;暗里招信徒,授武术,然而她及其党羽在燊南聚城能声名鹊起,皆因其背后有一名金主扶持。”

    “何人?”

    “燊南西城主,王大梦。”

    “王大梦…这事暂且搁置一边,夙沙氏有何动向?”三世百无聊赖地赏着窗外月色,眸光生冷。

    “如陛下所料,裹澜·真琪政变失败后,夙沙葛秋与泽西便断了联系,之后他转向燊南三城主示好,企图拉拢燊南一带的势力作后盾……”肖媛顿了顿,微微深吸一口气,继续回道,“这一些情报,白氏一门的人,大概也查到了……”

    “啊啊……”三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扬了扬手,表示不想再听。“那…卑职告退。”肖媛正要施礼退下,三世叫住了她:“十四,你看,这紫色的兰草多美。”他边说边抚摸着玉瓶,瓶中插着几株开了数朵紫色小花的兰草。

    “给夙沙家也种一些吧。”三世喃喃道。“是。”

    肖媛离开后,室内只剩肖止哲一人。

    微弱的烛火忽明忽暗,他凝视着,自言自语道:“诩烟,再见之时,朕定会送份重礼以消你心头之怒。”

    “说吧,让你强出头的理由。”下了马车,落澄询问的口吻仍夹着丝丝不悦。

    萦轩缓了缓,正要张嘴,府里突然跑出一个姑娘,趁落澄不备,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落澄犹是一惊,一把推开这姑娘,怒斥:“放肆!”

    定神一看,竟是十四公主昭曦,萦轩顿时哑然失笑。

    然而,落澄冷脸未改,也不打算阿谀,只稍稍施一礼,便转身等萦轩解释。谁料萦轩嘴角一挑,莫名冷笑:“你这么聪明,猜呀。”

    说完,她甩下二人,大摇大摆地步入大门。落澄不由火冒三丈,转头对昭曦冷冷道:“公主慢走,不送。”“诶,白哥哥!”见落澄丢下她不顾,跑去追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婢,昭曦非常不满,忿忿地小声嘀咕,“一个丑婢女也值得你如此关切……”

    昭曦不理会落澄的逐客令,坚持要在白府留宿,白之涯难以回绝,他的好儿子又闭门谢客,连老爹也拒之门外,无人商榷之下,白之涯只好将公主安顿在最好的厢房,翌日再作打算。

    与落澄不欢而散后,萦轩躲进了雪皊的房间。

    “为何怏怏不乐?”雪皊关心地问,“方才在玄关听到你与先生有些争执,是发生何事了?”“我没有听从他的吩咐,失了分寸,做错了事。”萦轩靠着房门席地而坐,她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但想起他与公主的肢体接触,又忍不住恼火,于是言语上冲撞了落澄,把落澄气回了梅落园。

    “先生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再大的过失,他也会想尽办法去解决,你无须担心,下次不再犯便好。”雪皊宽慰道,“至于昭曦公主,我从未见过先生向她示好,驸马这份差事,先生怕是无意向往。”“我何时在意这个了?”萦轩利落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终究是自己的过错,理应去道歉的。雪皊,谢谢你,我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萦轩“顺道”去了梅落园。

    房内灯火未灭,萦轩杵在门外,掂量着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这时,余光瞥见一抹红影。

    萦轩心里一颤,以为见鬼了,僵硬的脖子慢慢地转了过去——一个红衣女子坐在围墙上,眸色淡淡。

    萦轩胸口忽然喘不上起来,神色惊惧,目光凝滞,她揪着衣襟,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花…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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