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将招聘启事看了两遍,一一比对上面的招聘要求,首先要求是职工家属,户口没有限制,要求初中学历,身高一米六以上,除了这些硬性规定之外,就是一些五官端正、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的大众标准。

    她全部都符合。

    林海棠确认好之后没有多逗留,毕竟身上还揣着三百块钱呢,紧赶慢赶地回了四角楼村。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林海棠经过水塘边时看了一眼,见刘细妹和两个孩子还在苞米的育苗床边搓泥球,就往那边走去。

    俩孩子看到林海棠,石头坐着没动,妞妞老远就跑过来,小丫头身高还不到一米,跑起来像个短腿的小萝卜,林海棠怕她跌倒,迎上去一把接住。

    “妈妈!”小丫头像抱着一棵树一样抱住林海棠,仰头说:“妞妞很听话,帮外婆搓干活了。”

    “是吗?”林海棠牵着女儿的手,问:“那我看看。”

    刘细妹闻言哈哈一笑,指着脚边的两堆泥球,说:“这边是石头搓的,这边是妞妞搓的。”

    石头坐得板板正正,一直在搓泥球,见到林海棠回来也没说什么,不过刘细妹指他的劳动成果时,小家伙悄悄地挺直了脊背。

    林海棠先看妞妞的,好家伙,那叫泥球吗,纯粹就是搓泥巴,大的馒头那么大,小的李子那么小,就这样,小丫头满手都是泥巴,脸上头发上都有,还巴巴地等着夸奖呢。

    “妞妞很棒!”林海棠忍住笑夸道。

    小丫头高兴啦,两只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再一看石头的,那可大不一样啦,每一个都大小均匀,形状圆溜溜的,小家伙的手指太细,戳出来的小眼儿放不进去两颗玉米粒,于是不知哪里捡了一截枯树枝,大小正好,泥球摆满十个的时候,就拿树枝一个一个地戳小眼。

    旁边一个干活的社员忍不住说:“你们小石头啊,脑子灵光,手上勤快,将来一准是个能干人。”

    林海棠听着这话,不由又想起梦里的孩子们的未来,这么天真烂漫的妞妞,竟然每天都要擦桌子、扫地,还要洗全家人的碗筷,还得颤巍巍地踩着小板凳才够得到灶台,而石头这么聪明认真的孩子,竟然会成为进少管所的混混,最后一生潦倒,一无所有。

    她不自主地捏紧拳头,又缓缓地松开,要做的事情今天不就已经成功了一桩吗?梦里的未来绝对不会发生。

    刘细妹把妞妞那堆泥巴拨过去打散了重新搓,一边对林海棠说:“二妹,你先带石头和妞妞回家,趁着天没黑,把晚饭煮了。”

    林海棠应一声,然后带着俩孩子去塘边洗干净手,一人给一颗奶糖,奶糖的奶味儿很重,味道又很甜蜜,妞妞把糖放进嘴里,一瞬间就瞪大了眼。

    石头拿着糖,看着林海棠,问:“你不吃吗?”

    林海棠刚想摇头说妈妈不吃,就见妞妞把嘴里的糖吐出来,“妈妈吃。”

    哎哟,林海棠看着那颗口水吧嗒的糖,非常感动,然后赶紧拒绝了……她心里暖融融的,没有拂孩子们的好意,从兜里给自个儿也掏出一颗。

    石头这才拨开糖纸,把奶糖送进嘴巴里,嘴巴含着糖,还不忘把几张糖纸展一展,再整齐地叠起来,放进妞妞的小兜兜里。

    男孩子的烟盒,女孩子的糖纸,那都是宝贝呀。

    “吃完了妈妈兜里还有。”林海棠领着俩孩子,没有回刘细妹家,反而往村东头走去。

    穿过纵横交错的田埂,穿过一座座农家小院和竹林,有人用绳子牵着几只咩咩咩的山羊,有人拿竹竿吆喝着一摆一摆的鸭子,一只大黄狗追着猫咪呼啦啦跑过去,惊得鸭子扑腾翅膀,山羊四下乱窜。

    林海棠带着两个孩子,停在一座农家小院前,她蹲下问兄妹俩,“咱们以后住这里,好不好?”

    “好呀好呀。”妞妞是妈妈的应声虫,妈妈说什么小丫头都说好。

    石头迟疑了一下,说:“会垮吗?”

    的确,眼前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

    院墙和屋子都是多年前的干打垒土墙,院墙已经完全垮塌,只能看出个院子内外的分界,院子里面的房屋因为有屋顶,而屋顶又很难得地是青瓦,所以墙身还立着,不过瓦屋顶需要年年翻修,这里十多年没修,到处都漏水,墙身已经泡软了。

    甚至院子里的土都被挖得松软,种了一茬一茬的鲜绿的莴笋菜。

    林海棠听出两个孩子并不排斥,心里头很高兴,房子烂没关系,地基拿到手之后推到重修嘛。

    这块地基不是别人的,是林海棠那十多年没见面的亲爹的,实际上,刘细妹是先嫁给林海棠亲爹才来到四角楼村,后来离婚之后,再嫁给了同村的陈树根。

    “我们可以自个儿修房子。”林海棠拍拍挎着的绿皮包,说道。

    这边林海棠在看旧房子,旁边有人在看林海棠,那人站老半天了,林海棠没搭理她,只好自个儿先开口,“二妹呀,这时节你怎么回来啦?”

    叫得还挺亲热。

    林海棠转头一看,哟,这不是一向跟她合不来的郑丽娟吗?

    说起来俩人小时候只是关系一般,但是初中毕业之后就紧张起来,据说郑丽娟喜欢初中某个同学,而那位同学却喜欢林海棠,由此郑丽娟恨了林海棠好几年,可怜林海棠至今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同学到底是谁。

    到后来听说林海棠和宋卫东相亲,那会儿宋卫东是一身绿军装的军官,配城里的姑娘都配的上的,是个肉眼可见的拔尖的结婚对象,郑丽娟明里暗里跟林海棠打听了好多回联系地址,想截胡的心思简直摆在脸上。可惜林海棠都联系不上宋卫东,郑丽娟又哪有机会呢?

    等林海棠正式出嫁,宋卫东一身绿军装,身姿笔挺,气质英武,四角楼村的大姑娘小媳妇眼睛都看直了,至于郑丽娟,眼睛简直要红出血来。

    再过一年,宋卫东牺牲的消息传来,而这时候郑丽娟已经嫁给了一位粮站的员工,那顿时就不一样啦,每次看到林海棠,郑丽娟整个人都跟踩了电门一样抖得很。

    就像这会儿一样。

    说实话这天气还是有点冷,但是郑丽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新崭崭的的确良衬衣,手放在下摆上抻了又抻,生怕林海棠看不到。

    林海棠不搭这茬儿,只问:“这院子里的菜是你家种的吗?”

    “是我家种的。”郑丽娟道,说着挑眉笑一笑,“不过林二妹,这你可管不着。”

    林海棠不置可否,眼下她管不着,过几天宅基地到她名下了,看她管不管得着?她也就是先问一问,到时候郑家人识趣就自个儿拔了,不识趣嘛……她来拔,四月的莴笋叶子水灵着呢,打个青菜汤不香么。

    郑丽娟又说:“青菜叶子有什么好吃的,还是有油水的吃着才香。”

    林海棠差点以为郑丽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过,郑丽娟紧接着就生硬地拐个弯儿,说:“二妹,你说这猪肘子怎么炖才好吃呢?我给我妈提了一只回来,肥嘟嘟的,肉有一指厚,但是她不会做。”

    好吧,这是炫耀猪肘子来了。

    “这么富实呢。”林海棠夸了一句,郑丽娟肉眼可见地很受用。

    林海棠又问:“你婆婆知道吗?”

    于是,郑丽娟脸上登时就不好看了。

    事实上,郑丽娟一个农村姑娘嫁了个城镇户口,而且还是粮站的,绝对是嫁得好,但也正是因为嫁得好,婆婆根本看不起她,哪怕一根缝衣针,一盒火柴,都怕她拿回来贴娘家。有那么一回,郑丽娟拿了件自个儿的旧衣裳给娘家妈,结果怎么着,第二天她婆婆愣是让郑丽娟丈夫来要回去了!

    过后整整一个月吧,郑丽娟的亲妈逢人就哭女儿白送给了女婿家,郑丽娟两头不讨好,还狠狠地丢了一回脸。

    郑丽娟脱口而出,“我婆婆当然知道。”说完又扬着下巴,强调道:“这种事我做得了主。”

    “哦。”林海棠对郑丽娟的家务事着实没兴趣,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就要往回走。

    结果郑丽娟伸手拉住她,“二妹,其实你也能过上我这样的好日子。”

    “我这猪蹄是一个熟人送的,那人是个杀猪匠,猪蹄、下水随时拿随时有,就连板油、臀尖肉,家里都没断过,而且人家单位还给分了房子,日子好过得不得了。”

    郑丽娟说的都是事实,但她没说那人刚死了老婆,留下四个孩子,大的十多岁,是那一片儿人憎狗眼的小混混,最小的还在吃奶,每天屎尿屁糊一身,那人其实就是想找个女人做饭洗衣带娃,伺候一家老小,说真的,娶个老婆比请人帮忙可划算多了。

    至于为什么郑丽娟婆婆这么热心,倒不是心地善良,单纯就是图那人是个杀猪匠,这年头有钱有票不一定能买到肉,但是杀猪匠不一样呀,人家洗手水都能煮一锅油汪汪的汤,要是能成为杀猪匠的媒人,以后家里还缺肉吃吗?

    林海棠不搭腔,就看着郑丽娟的手,郑丽娟下意识地松开林海棠,脸上带笑,亲亲热热地说:“那人啥也不缺,就缺个对象,本来人家要城镇户口的姑娘,但咱俩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吗,我就惦记着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你争取。”

    林海棠将郑丽娟上下一打脸,发现这个憨货进城之后脸皮比以前厚,也比以前会说话了,她就站定了,笑眯眯地问:“哦,那人跟你爱人比,条件怎么样?”

    郑丽娟一看这是有门儿呀,她要是办成这事儿,看婆婆还敢看不起她,她赶紧说:“我爱人条件是好,但是比这个人也还是差远啦。”

    “哦,那我建议——”林海棠笑一笑,道:“我建议啊,你跟你爱人离婚,然后嫁给这个杀猪匠。”

    她有一张鹅蛋脸,弯眉杏眼,笑起来真诚得不得了,郑丽娟认真凑过去听,等听明白简直气死了,“你!”

    林海棠呢,牵着俩孩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郑丽娟扭头走两步,就闻到了她老娘烧猪蹄去毛的味儿,就凭这空气里窜鼻子的油味儿,谁不爱呢?

    不行,郑丽娟觉得,她还得再努把力。

    ……

    林海棠心情美丽地往回走,她才不相信郑丽娟能对她发好心,而且她现在根本没心思再婚,现在她满脑子想着的啊,就是怎么去她爹那里薅一大把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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