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细妹动作一顿,神色透出喜意,问:“人是哪里的,多大年纪?是离婚还是死了老婆,有孩子没?有几个?大的多大,小的多小?”

    林海棠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晕头转向,“妈你说的是个啥?”

    刘细妹嗔责道:“这么大个人,害什么羞。”说着将红糖好重新放进碗柜,又道:“以前劝你改嫁你总是不肯,现在你想通了,我还不得好好问问那后生家里是什么光景?”

    林海棠总算明白,她妈是误会了,以为她是找到对象要改嫁。

    “我不是要改嫁,没有什么后生,我只是要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宋家。”林海棠把麦草挽成把放进灶膛,轰地燃起一团火焰。

    刘细妹还是有点不明白,“离开宋家?”

    “对,”林海棠换了个更清楚的说法,“相当于说我要和死了的宋卫东离婚。”

    林海棠没想过分家,如果只是分家,过几个月宋卫东一回来,她和宋卫东天然还是夫妻关系,宋卫东和那个女知青是天定的姻缘,那她何必去争抢,再说,梦里宋卫东二婚以后把两个孩子养成那样,她根本不稀罕这男人。

    刘细妹这回听明白了,半晌不说话。

    老太太闷头将蒸得软烂的红薯放到石臼子里捣成泥,加入些许面粉和红糖水开始和面,等到和成了均匀的面团,又加入一小勺油继续揉。

    在林海棠小时候,刘细妹在镇上当糕点师傅,她会做各种各样的糕点,什么蜜角、江米条,什么长白糕、猫耳朵,有些不会的,听别人说一两回,自个儿回去琢磨琢磨,下次就会了。

    刘细妹把面团揉好之后揪成一个个小疙瘩,擀面皮,舀一勺红糖馅儿,像包包子那样包起来,然后又重新擀成薄薄的饼。

    “我不同意。”

    做好这些,刘细妹才说:“这年头离婚的女人日子多难过,何况你又不是离婚,别人怎么看你?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在宋家凡事儿还有叔伯照应,离开宋家别的先不说,你们住哪里?填肚皮的口粮又从哪里来?”

    林海棠对刘细妹的反对并不意外,刘细妹是有些老旧的观念,但更多的是为她好。

    她以往一年难得回一次娘家,就那么一两天的喘气的时间,并不肯用来诉苦,刘细妹其实没那么清楚她平日里在宋家的情况,而且刘细妹自个儿离过婚,切身体会过单身妇人带着两个孩子有多么艰难,再一个,说到房子和粮食,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首先说住,这年头的住房普遍十分紧张,城里大多数都是一家人挤十几个平方,开门就是床,床下痰盂挨着鞋子,而乡下虽然有地儿,无奈大部分人兜里比脸上还干净,能修个一两间土墙房子都算得上富实,就算修好了,家里兄弟几个,上有老下有下,屋里拉一道帘子,隔开就住着拖家带口的两个小家庭。

    这种情况,谁家欢迎离婚的姐妹回家长住呢?

    而林海棠的情况更特殊,陈树根再宽厚那也是后爹,她是没脸带着孩子回来挤占陈家的房子的。

    “我不怕人家说我,关起门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就行。”林海棠见锅里的油开始冒烟,用火钳把灶膛的火压低些,她也不和刘细妹争,只是说:“妈,如果我能解决好这些呢?”

    刘细妹只当林海棠说的都是玩笑话,没好气地道:“那我就啥也不说,给你道个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海棠笑道,“行,你要说话算数啊。”

    她心里有打算,但是没必要现在说出来,说出来无非是费口水争论,还不如去做,等她老娘亲担心的问题都解决了,再要她同意也就不难了。

    今天只是先打个预防针。

    说起来,林海棠离开宋家这事儿还真就必须有刘细妹的同意才行,因为现在都是大集体,离开宋家牵扯到户口转移,粮食关系转移,城里人可能打报告扯个离婚证就行,但是乡下不行。

    乡下是法治社会,但也是宗族社会,好多人结婚根本不扯证,就办个酒就行,因为乡下人很大程度受到宗族的约束,也就是说,宋卫东他们村不会因为林海棠一个人的意志就给她转移户口和粮食关系。

    而且林海棠结婚的时候年龄不够没扯结婚证,自然就办不了离婚证,如果她要彻底离开宋家,就得按乡下的规矩,让娘家人和宋家人坐到一处分个条条道道,再喊上大队的干部当见证。

    “是不是每个戳一个眼儿?”林海棠挺喜欢做糕点的,只是后来刘细妹离婚,又丢了工作,家里没有条件了,林海棠也就只学了蒸馒头包子这些简单的,这会儿心情放松,就有些跃跃欲试。

    刘细妹点头,“对,轻轻地戳破就行,不然下到锅里以后红糖胀气,会把饼撑破。”

    林海棠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刘细妹又叮嘱,“不用对穿啊。”

    挨个地给擀好的饼戳一个小眼儿,就开始下锅用油煎。

    本来用烤箱烤最好,但家里不是没条件么,用油炸也很不容易了,大队咬牙腾出地儿来种菜籽和花生,完成公家分派的指标都够呛,剩下一点儿榨油分到社员们手里,一家一户可能也就两斤油,社员们炒菜的时候根本不敢用倒的,放一根筷子在里头,沾几下滴到菜里,就算是放过油了。

    陈树根有木工和泥瓦匠的手艺,时不时给人修修补补,怕被安个投机倒把的帽子,不敢收人家的钱,就收点粮食,家里这才有点油,即便这样,刘细妹平时也不敢狠放。

    妞妞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灶屋门口来了,小丫头扒在门框上,像个小狗一样抽鼻子,檽声糯气地说:“好香呀!”

    油锅里的饼渐渐地从锅底浮起,表面被炸出金黄的颗粒,高温使得里面的红糖化成糖浆,从筷子戳出的小孔流出来一点点,跟小孩儿头上点的一点红一样,透着点可爱。

    林海棠捞起一块熟透的饼,沥一下油,吹吹凉,放在碗里给妞妞吃,“小心烫。”

    妞妞嗷呜张开小嘴巴,顾不得妈妈的话,咔擦一声在饼上咬出个小月亮缺口,饼里面的糖浆立即就像蜜糖一样流出来。

    “好吃吗?”刘细妹问。

    小丫头嘴巴不够用啦,只能像个小鸡仔一样猛点头。

    林海棠也夹一块放到嘴里,饼子外面酥脆,内里绵实,充足的油分让各种味道变得醇厚,又被红薯的清香中和,不会因此显得油腻,红糖浆是最画龙点睛的,这种用甘蔗熬出来的糖甜蜜但是并不齁,一口下去,糖浆顺着舌尖流淌,甜到心里去。

    金钱饼出锅,装了满满的一盘,油炸的东西最好趁热吃,林海棠扭头往坝子里喊一声,石头和陈树根也进屋来。

    费细功夫做了饼,午饭其实倒不麻烦,红薯干煮一锅粥,刘细妹喊陈树根在屋后香椿树上掐了两拢嫩香椿,细细地切成丁,炒了一盘香椿鸡蛋,再拍大蒜炒一个菠菜,焯水之后凉拌一盘笋丝,着就是一顿待客时才能吃到的好饭菜。

    吃了午饭,林海棠看两个孩子和刘细妹、陈树根待熟了,把两个孩子叫过来,说:“妈妈要出门办事,你们在家给叔公、外婆帮忙干活儿好不好。”

    妞妞大概是想要跟着去,听到林海棠说给外婆帮忙,想了想,点点头,“好吧。”

    石头拿着弹弓,只是问:“什么时候回来?”

    林海棠看看日头,说:“晚上回来。”

    石头认真地点点头,“好。”

    林海棠发现,好好和孩子们说,效果比说假话糊弄他们要好得多。

    转头和刘细妹说清楚要出门办的事,林海棠自个儿挎着一个绿皮布包出了门。

    林海棠要去培林市,这也是她开介绍信的原因。

    她娘家所在的四角楼村算是培林市的郊区,走四十多分钟到达培林市的152农场,在152农场大门口有一趟公交车到市区,林海棠走路去坐公交,下了公交再走路,出门一个半小时,到了一座三层小楼面前。

    小楼是青砖水泥房,看样式应该是以前和苏联老大哥关系好的时候苏联人修的,大楼门口的侧面挂着一块长牌子,白底黑字,写着:东城区副食品公司革委会。

    林海棠仔细回想梦里的场景,是这里没错。

    在梦里,这座楼里有人欠宋卫东钱三百块钱,因为林海棠和宋家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几个月后宋卫东回来,才找人收回这笔欠款。

    而那时候宋卫东已经和知青女主定亲,于是这笔钱到了知青女主手里,知青女主转手就买了一辆自行车,一件高档的呢子大衣,再配一双小皮鞋,钱就花没了。

    实际上三百块钱算得上一笔大款子,一个大队未必能找出一户人家有这么多存款,要是有地基有木料,三百块足够在乡下修两间土坯墙房子,又或者去黑市买粮票,再去粮站买粮食,三百块能让林海棠娘仨饱饱地吃一两年。

    现在,林海棠要把这笔钱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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