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找人帮忙,叶大妈首先就很愿意,去年叶大妈在山上挖麻芋子时摔了一跤,是林海棠给背回村里的,叶大妈很承这个情,从那以后待林海棠总是亲亲热热的。

    至于王大生,这位老叔上过高小,算是大队同辈当中最有文化的一个,他从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要在老婆面前摆个高架子,反而是叶大妈指哪儿他就打哪儿。

    林海棠要办的事儿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

    王大生接过叶大妈手里的棉线,放到手掌心搓两下绞紧实一些,然后把棉线放进牙膏皮,将牙膏皮一点儿一点儿地卷起来,就做好了一根煤油灯的灯芯,举起来看两眼,粗细正合适,很满意。

    “放心,妞妞妈,小事儿。”

    这就是应了林海棠。

    林海棠道两声谢,回了宋家。

    回去的时候宋家人已经下地去了,石头妞妞和阿福在门口玩儿。石头举起一根分叉的树枝,威风凛凛地假装那是一把冲锋枪,“举起手来,敌人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小家伙浓眉凤眼,白皮子高鼻梁,一脸严肃与正义,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妞妞和阿福怂兮兮地将小胳膊举过头顶,却想不出该说什么,阿福吸溜下鼻涕,想了想,说:“红军饶命啊,以后我……我再也不摘樱桃了。”

    阿福家门口有一棵樱桃树,今年挂果挂得不好,树上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小点点,偏偏阿福老实孩子也会淘气,举起竹竿打下来大半,说是要拿来给弹弓当子弹。张大妈气坏了,她老人家疼孙子是疼孙子的,但是不惯孙子,当即提溜起阿福就是一通揍。

    现在小阿福的脑袋瓜里,估计摘樱桃就是最坏的坏事了。

    阿福说完了,石头把树枝转向妞妞,妞妞挠挠头,小声说:“哥哥,我不知道说什么。”

    “妞妞,他不是你哥哥。”阿福还是乖乖地举着手,一本正经地和妞妞说:“我们是敌人,他是红军。”

    村里逢年过节要请人来放电影,这几年放的基本都是战争片,孩子们基本都能学几句电影里的台词,可惜一个个都是小文盲,连敌人是什么意思都不太明白。

    显然石头也是个小文盲,他认同而又冷酷地点头,“对!”

    大义灭亲了这是。

    林海棠被几个小孩子逗得发笑,捂着肚子回了自个儿屋里,先将屋子打扫了一遍,再把娘仨的脏衣裳收拾出来清洗。

    零零碎碎一忙活,就到了傍晚的时候。

    太阳像个咸蛋黄挂在远处的山顶,社员们扛着出头、背着背篓,从地里各回各家。

    这阵子地里的活儿不算多,主要是除草翻土、扦插红薯藤,还有给玉米育苗,再就是各家的自留地里点豆子栽瓜秧,都不算重活儿,所以到了傍晚社员们就下工,这样能趁着天黑之前吃饭洗漱,少费些煤油。

    宋家人也回来了,而林海棠在他们回来之前先进了睡屋,“虚弱”地躺到了床上。

    胡桂兰想喊林海棠做饭,刚到林海棠的睡房门口,林海棠惊天动地一通咳,胡桂兰黑着脸又退了出去,转身喊许翠香和张春兰一起做饭。

    没过多久,外头院子里响起了王大生的声音。

    胡桂兰正提着一双解放鞋,拿着一块篾片刮鞋底的泥巴,看到王大生,赶忙打招呼,“是大生啊,吃晚饭了没?妞妞妈今天看病花了多少钱,我这就拿给你。”

    胡桂兰说着就掏钱,她的钱卷巴卷巴放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布袋子用绳子系着,拴在裤腰带上,再塞进裤兜里。

    谁都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乡下人看病主要还是靠赤脚医生,再则王大生会为人处世,所以社员们都很尊敬他。

    “不急,嫂子。”王大生回一句,问:“妞妞妈在家吗?”

    林海棠从屋里出去,先咳嗽两声,问:“大生叔,您找我啥事儿?”

    “没事儿。”王大生摆摆手,拿出一串钥匙,问:“这是你落下的吗?”

    “哎哟,是我的,咳咳……我这找了一下午了,多谢大生叔。”林海棠接过钥匙,连说连咳嗽。

    王大生背着手,说:“妞妞妈这个咳嗽越来越严重了,还是得去公社的卫生所输看看。”

    “公社的卫生所?”胡桂兰已经从钱袋子里拿出钱卷,一边数着一边说,脸上带着点殷勤的笑意,问王大生:“你的药挺灵验的,再给妞妞妈抓两副药呗。”

    “咳咳咳。”林海棠又咳几声,平复了气息,说:“对,大生叔给我开点药得了,公社的卫生所可去不起。”

    去公社卫生所,看不看病先交五分钱挂号费,如果是城里人还能享受劳保医疗,农村人所谓的合作医疗基本只能管村医这个层面,说到底还是要自个儿掏钱。大家都说了,去一趟公社卫生所要杀一只鸡。

    一只老母鸡四五斤,那得值六七块钱,胡桂兰当然不愿意。

    “妞妞妈咳了快半个月了,我这里治不好,还是得去乡上。”王大生摇摇头,皱着眉头说:“再这样下去咳成肺炎,到时候就麻烦了。”

    “肺炎?那是会传染会死人的呀!”张春兰在灶房门口择菜,快言快语地说道。

    胡桂兰数毛票的手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离林海棠远了两步,问:“那,那怎么办?”

    “现在应该还不是肺炎,但是咳久了伤肺,很容易得肺炎。”王大生耐心地解释道,“一定要尽快去公社的卫生所瞧瞧。”

    胡桂兰盯着手里的毛票,有大团结,有两块的,一块的,还有五毛一分,着实是个富实的乡下老太太。还是得给林海棠治病,这个儿媳妇干活能顶一个许翠香加一个张春兰,多好用的老黄牛。

    她咬咬牙,找出一张两块的面额,准备递给林海棠,“妞妞妈,你明天赶紧去治治你的病。”

    林海棠眼疾手快,捏住几张票子用力一抽,“谢谢妈。”

    胡桂兰一看,嚯,两张青色一张粉,一下子拿走五块钱,赶紧伸手过去想拿回来点儿,“不是,我是——”

    王大生适时点点头,说:“五块钱勉勉强强,可以先去看看再说。”

    胡桂兰的后半句话只能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天要黑了,我先家去了。”王大生说着往回走。

    林海棠见好就收,拿着钱就转进了自个儿屋里,哐当一声关上门。

    院子里的胡桂兰估摸是怄到了,连留王大生吃饭的客套话都没说,其他人也多少有些有眼力劲儿,谁也没吭声。

    过了有一会儿,院子里突然又热闹起来,有自行车叮铃铃的响声,还有小孩儿嚷:“爸爸回来了!”又听见许翠香问:“今天不是星期六啊,你怎么今天回来啦?”

    林海棠透过窗缝看一眼,是宋老大宋解放回来了。

    宋解放连个初小都没毕业,只能说比文盲好一些,原先也是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五年多以前据说是托许翠香娘家的关系,给宋老大在公社的供销社找了个搬运工的工作。这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总比在地里卖力气划算,每个月固定发钱粮票,村里大家提起来就羡慕不已。

    宋老大骑着宋家唯一的一辆二八大杠,车筐里装着一卷布,横杠上坐着他的两个小孩儿大毛和二毛,估计是专门绕路到大队的小学去接的两个孩子。

    “今天我们供销社有瑕疵布,我想着妈不是做被面差个里衬吗,就先给妈买回来了。”宋老大朗声说着,停好自行车,把车筐里的布料拿出来,又说:“这是我专门让售货员帮我留的,外边的人压根儿买不着。”

    这话是实话,农民是吃不好,但现在基本上也饿不着,因为土里刨一刨总能垫一垫肚子,但是缺穿,特别缺。城里人有单位每个月固定发各种票,农民只有公社计划到大队,大队再发到人头和户里,一年到头大人发六尺布票,小孩儿发三尺。

    六尺布能做个啥?给大人做一身上下裳都还勉强,更别说还想做个被面、枕巾、夹衣啥的。

    瑕疵布就不一样了,一尺布票能扯三尺瑕疵布,价格还便宜,其实一般也就是颜色染花了,这有多大关系呢,现在穿衣本来就只讲究遮蔽和保暖,瑕疵布一点儿不影响,所以每次上瑕疵布都很抢手,没关系的外人根本买不着。

    “哎呀,还是解放孝顺啊。”张大妈来喊阿福吃饭,远远听到宋老大的话,比大拇指夸道:“关键还能干!”

    “哪里哪里。”宋解放谦虚两句,朗声笑道:“要是下回还有,我给婶子留着。”

    张大妈道一句谢,牵着阿福回家了,小阿福被奶奶牵着,还回头和石头妞妞约定,明天他要当红军。

    胡桂兰眉花眼笑地接过布,拿在手里摸了又摸,显见得是很满意的,旁边许翠香捻着布角巴望地看看,胡桂兰什么也没说,拿着布进了自个儿睡屋。

    许翠香拧着眉头狠瞪宋解放一眼,闷头又进了灶屋。

    宋老大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老大八岁老二七岁,俩孩子在车筐里一通翻,翻出一个牛皮纸包,也不等宋解放发话,俩兄弟就打开了,紧接着一阵欢呼,“噢,吃麻杆咯!”

    胡桂兰已经放好布又出来,把俩孩子手里的麻杆糖拿过去,“给奶奶收着。”然后从里头取出两根,给大毛和二毛各一根,宋老三从堂屋出来,嬉皮笑脸地拉胡桂兰的胳膊,“妈,给你老幺一根呗。”

    “你呀。”胡桂兰笑笑,也给了一根。

    麻杆糖是白糖混着麦芽糖,用猪油熬的,里头混着花生碎,表面一层炒香的芝麻,这几样东西单拧出来都是好东西,更何况混在一起呢。大毛二毛还有宋老三,仨人咔擦咔擦咬着麻杆糖,酥脆掉渣,拿一只手接着,掉的沫沫都喂到嘴里去。

    妞妞抿着小嘴巴,仰头眼巴巴地看着胡桂兰,胡桂兰只当没看到。

    宋解放道:“妈,要不给妞妞一根嘛。”

    胡桂兰不吭声,包好麻杆糖又要回自个儿屋里。

    “妹妹。”石头过去牵妞妞的手,拍拍妞妞的脑袋瓜,兄妹俩一道回了林海棠的睡屋。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来旺他妈吴春红的声音,“我老远就看见大哥回来了,给伯娘买什么好东西啦?”

    “买了几尺布。”宋解放说道。

    “哎呀,麻杆糖呀,来旺最喜欢吃了。”吴春红的眼睛只盯着大毛二毛手里的糖,笑道:“伯娘,给来旺甜甜嘴呗。”

    胡桂兰脸色僵了一下,还是打开牛皮纸,从里头抽出两根给来旺。

    林海棠关上门,寻思着胡桂兰咋对吴春红这么好?俩人的关系要说好吧,胡桂兰在家里提起吴春红可没什么好话,要说不好吧,这几年每次来旺他家有事儿求上来,又总能求得灵。

    想了阵没想明白,林海棠就抛到脑后了,她现在顶顶要紧的是怎么离开这个家,以及离开之后她和两个孩子怎么生活。

    “妞妞,想吃麻杆糖吗?”林海棠摸摸妞妞的小脸蛋问道。

    小丫头明明嘴角吸溜着口水,却很有骨气地摇头,“妞妞不馋,妞妞不想吃。”

    林海棠掏手绢给女儿擦口水,轻声说:“明天妈妈带你们吃。”

    “真的吗?”妞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刚才擦了口水呢,这下子又咂巴咂巴地了,就连小石头也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林海棠。

    “咱们悄悄说。”林海棠示意两个孩子声音小些,肯定地道:“真的,咱明天吃好多好吃的。”

    两个小家伙开心起来,一边玩儿石头那个树杈子去了。

    林海棠划火柴点燃煤油灯,不但点亮了灯,还用头发上的钢夹子拨一拨灯芯,让灯燃得更亮些。

    明天要出门去办件大事,她要先收拾东西。

    结婚的时候陪嫁了一口柏木柜,母子三人包括宋卫东的东西,全部都锁在里头,其中宋卫东的“遗物”单独装在一个小木匣子里。

    “遗物”刚从部队送回来时林海棠看过一回,后来锁进小木匣子里,已经好几年没打开过了。匣子上的小锁生了绣,开了好一阵才打开。

    里头主要是一些证件资料、勋章,几封林海棠写去但是不曾给过回信的信件。

    林海棠从里头找出自个儿要的东西,再三确认,收进包袱里。

    归拢物件儿的时候一张泛黄的纸从里面掉出来,林海棠捡起来瞧了瞧。

    林海棠是认字的,其实她是初中毕业,比王大生的文化水平还高,要不然也不能嫁给当军官的宋卫东,只不过这几年生活蹉跎,都快要忘了这回事了。

    那张纸细看之下,非常惊喜,林海棠多看两遍,也一并收进包袱当中。

    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林海棠把小匣子锁上,放进柜子里,然后从柜子里找衣裳,一件一件地往包袱里放。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头不玩儿树杈子了,站在旁边看着林海棠的包袱,问:“你要跑了吗?”

    林海棠讶然,迅即又了然,这孩子非常聪明,也非常敏感。

    大人们爱瞎说话,总是和小孩儿说什么“你妈不要你了”“你妈要跟人跑了”这种话,而石头因为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年轻漂亮的寡妇,总有人上门提亲,所以格外容易将这些话听进耳朵里。

    妞妞听到哥哥的话,也不玩儿了,过来牵着林海棠的衣角,“妈妈不要走。”

    林海棠蹲下,一手搂着石头,一手搂着妞妞,郑重地说:“妈妈不会丢下你们,以后妈妈去哪里,你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石头定定地看着林海棠,似乎在确定林海棠话的真假,过了几秒钟,小家伙重重地点头,“嗯!”然后伸出手指。

    这是要拉钩钩不许变呀。

    林海棠笑笑,伸出手指和小石头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完了亲亲石头的脑门儿,又亲亲妞妞的,妞妞吧唧回亲了林海棠的脸蛋一口,林海棠把另一边脸蛋转给石头,“嗯?”

    石头小脸蛋儿红红的,终于还是败给林海棠的坚持,轻轻地在她脸蛋儿亲了一口。

    林海棠圆满了,又啵啵啵地回亲俩孩子,妞妞被亲得咯咯咯笑,而石头显然有些嫌弃妈妈的口水,不但用手背擦脸蛋儿,还把脑袋远远地往后仰。

    “臭小子!”林海棠笑骂一句。

    明天,就去解决离开这家之后怎么生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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