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刺史不会平白无故的说起这件事情,柳枕清一眼就看出他别有目的。

    但是他已经顾不得其他,他得知道白榆到底为何而死。

    柳枕清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的看着姚刺史,骤然冷声质问道:“你想要什么?”

    姚刺史心中一颤,莫名有一种面对上位者的紧张感,没想到这些人当中最敏锐的会是这个没身份的公子。

    一旁秦予和贺阑都被柳枕清突兀的质问惊了一下。

    姚刺史眯了眯眼镇定心神道:“我要跟白溯谈,若是他想要知道他哥哥死亡的真相就让他来见我。”

    柳枕清指着霍风冽,道:“白溯现在不在,你直接跟他谈。但是救你是不可能的。”

    霍风冽虽没出言,但配合上前。

    姚刺史紧张的看了一眼霍风冽,挣扎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没命活着出去了,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年的真相,但是你们得保证至少留我孩儿一命。我可以保证,当年的真相,除了我再无人知晓!这个交易绝对值得。”

    霍风冽虽然没开口,但是点头应下。

    姚刺史松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八年前,白榆收集证据登船离开的当天就被秘密抓走了。跟外面传闻不同,你们大概不知,那时候白榆还是柳枕清最忠心的一条狗,哪怕柳枕清已经死了,他还想着为主子平反,所以他收集的证据是证明柳枕清无罪的。”

    姚刺史说完还怕他们不信,结果见几人面色不变,怔了怔,随即恍惚道:“看来几位也都是聪明人,知道的内幕不少吧,我这种地方小官,当时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死了的柳枕清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祸乱朝廷的大奸臣,谁若是说他好那必然是其心不正,大周当时万众一心,只想把最后一颗毒瘤摘除,收集他的罪证是民心所向,偏偏白榆不识时务,非要跟大势唱反调。那种关键时候,怎么可能让他带着证据出现!”

    “所以你们选择掩盖真相?”贺阑率先忍不住道:“只因为大势所趋?”

    姚刺史道:“不是我们,我们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白榆跟着的人倒台了,他本身的背景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动的,是上头有人下达了命令,授意当地官员将其秘密关押起来,寻找证据并且销毁。”

    “谁?”秦予质问。

    “我当时不过是一介小官,根本接触不到上层信息,只知道是当时的刺史接到了京城来的密令。然后白榆就被囚禁起来,威逼利诱,甚至动了刑,别看他一个文臣,嘴倒是很硬,我进去过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痕累累,多日不进食,一双眼睛却还是晶亮。”

    柳枕清拳头一紧,整张脸都紧绷起来,无人注意的角度,霍风冽伸手包裹住柳枕清的手,给与安慰和支撑。

    贺阑摸着下巴,想了想道:“这么说,是程熙救出了他,为了保护他,把他藏起来了?但为何不然白家人知道,又为什么自杀?”

    贺阑不过是顺势猜测,却引发了姚刺史最大的笑声,那几乎要笑的喘不上来气的样子,让众人发懵。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程熙是好官,对,没错,对百姓,对大周而言他是好官,可是未必就是好人啊,比起他来,论心狠手辣,心机深沉,狼心狗肺,我这个贪官也是自愧不如的。”

    姚刺史说到这里,柳枕清的内心莫名开始恐慌,从一开始他就觉得程熙这个人怪怪的,但是他不愿意多想,因为他不希望看到白榆的死是跟程熙有关,毕竟种种迹象都表明白榆爱慕着程熙啊。

    “喂,你别攀咬别人,至少他没贪污没舞弊。”贺阑轻蔑道。

    姚刺史嗤笑一声道:“程熙这人本就当地有名的才子,只可惜家道中落,受尽人间冷暖之苦,算是寒门贵子,靠读书翻身,但是心性上却极度傲世轻物,自命清高。当时他家中有病母,恰逢南边考场暂时取消,他无法远行恩科,只能阴郁错过,正好那时白榆来了。”

    “白榆是奉命下来接手税银案的,当时跟他跟着大奸臣,我们只当他是下来替奸臣收受贿赂的。谁知他表面跟我们打成一片,却在背后偷偷调查。当时柳相爷位高权重,三王地位也开始不稳,变天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大家自然要不停的巴结柳相爷的得力干将。众人知道他爱画,就举荐了程熙。一来二去,人精们都看出白榆对程熙上了心,但是程熙不好男风,其他官员劝他迎合,说不定能得到举荐,程熙却表现出极度的厌恶,可是之后白榆还是主动举荐了程熙。”

    姚刺史嘲讽道:“我记得一次同僚喝酒,说起白榆,程熙就道白榆才情惊人,出生更是好,整个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完美的让人……厌恶。凭什么老天爷什么都给白榆,而自己却偏偏要忍受一切。我当时觉得他真虚伪,明明获得了好处,白榆也只是以友人待之,他却好像受到了羞辱一般整天冷着脸,但之后又会与白榆相谈甚欢。”

    听到这里,在场所有人对程熙的印象已经完全颠覆。

    霍风冽和柳枕清见过程熙「爱」白榆的一面,现在也得知了他因为自卑「嫉妒」白榆的一面,还真是可恨又可悲。估计那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是欣赏白榆的吧,只是身为男子的自尊心受不住白榆的好。

    其实直到这里,众人还没有觉得程熙会如姚刺史形容的那般恶。

    直到听闻白榆被抓,那些人审问不出想要的答案时,程熙再度出现为当时的刺史献上办法。众人的脸色终于变得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想要偷偷救人,没想到就真的只是想要立功,他说柳相爷是奸臣,白榆跟错了人,是助纣为虐,所以他没错,他要帮忙找出所谓的证据,因为他觉得那些证据也不过是牵强附会为奸臣洗白的伪证罢了。”

    听到这里,柳枕清极度清冷的哼笑了一声。

    之前听闻程熙是知道白榆在调查税银案时,他还以为程熙看明白了某些事情,结果现在想来,估计在程熙眼中,白榆就是被他蛊惑的手下,收集税银案证据也不过是他这个大奸臣想要拿捏那些臣子的把柄罢了。

    从一开始,程熙就不信白榆做的一切。

    “他做了什么?”柳枕清感觉自己的牙齿轻轻打颤,似乎就快接触到白榆枉死的真相了。

    “他假装救白榆出去,获取白榆的信任,当时白榆已经身负重伤,担心自己命不久矣,竟然可笑的向着程熙表明心迹,估计是怕真死了就没机会了,随后就把藏匿证据的地方告诉了程熙,祈求程熙帮忙为柳相爷平反。其实那时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

    “我听着白榆的真情表白,还有之后苦苦哀求,还有点担心程熙会反水,结果他演的很好,当即答应去拿证据,还让白榆在原地等他。然后证据找到了,白榆又被抓了回去,程熙立了头功。”

    听到这里,贺阑第一个忍不住,暴脾气的直接跳了起来,毕竟是他兄弟的哥哥,怎么能被这般对待。

    “可恶!老子杀了他!”

    秦予拦住贺阑,问道:“白榆知道程熙的背叛吗?”

    姚刺史摇头。

    “那些证据被你们毁了?”秦予再问。

    姚刺史还是摇头,而且还笑的更为轻蔑道:“其实所谓的证据,只要调换了一下前后顺序,转变一下因果关系,掩藏一些关键,最后就可以使得一个证据确凿的谎言在众人的脑海中变成真相。其实我最初看见的时候还真以为柳相爷是什么卧薪尝胆的忠臣,结果证据变了变,他似乎还是那个奸臣,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反正无罪的证据就这么变成了有罪证据被送往京城。蠢不蠢?到头来,白榆做的都是徒然,自己辛苦收集的证据变成了自己主子的罪证之一,却为此赔上了性命。”

    柳枕清听不下去了,身体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咬着牙道:“因为找证据要时间,所以你们安排了北上那条船出事,制造假死。而之后证据你们有了,那白榆就没有利用价值,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反而让他多活了六年?”

    柳枕清了解白榆,于他而言,若因害怕自己没死,家人受到牵连,心甘情愿归隐,那必然不会自戕,若非自愿,一个心系万里山河,想要画出万里江山图的人,这样活六年,倒不如当初被杀。

    可是当柳枕清问出口时,满脸嘲讽,视死如归的姚刺史脸上竟然露出了一副同情的神态,这太诡异了,什么情况才能让敌人露出这般神态。

    姚刺史眼神逐渐黯然,仿佛是对不堪过去的茫然,“白榆被抓回来没有立即被杀,是因为众人想要报复,毕竟被耍了许久,一直都不知道白榆在偷偷调查他们贪墨税银的事情,他们恼羞成怒,只想慢慢折腾死这高贵的京中来人。他们将白榆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密牢中整整一个月……”

    “够了。”突然一道低沉带着杀意的声音传来,姚刺史看过去顿时被霍风冽神情吓了一跳。

    而此时的霍风冽正扶着柳枕清,他们的手变成了十指交扣,缝隙中不断的有血渗出,那是柳枕清攥拳太紧,哪怕圆顺的指甲盖也能化作最锐利的刀刃。为了防止柳枕清无意识的自伤行为,霍风冽只能将手指穿过,任由柳枕清的指甲陷入自己的手背。

    再见以来,他没有见过柳枕清脸上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那仿佛被人刺中无数剑的表情。

    在场的人有出自东厂的,有身为锦衣卫的,光是听到了开头就知道这一个月的苦难定然不会是一个京中贵公子,光风霁月的文臣可以承受的,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只能叹一声,幸好御舟不在。

    姚刺史也不再多言,直道:“反正我再见到的时候,白榆已经变成不正常了,程熙这时才跟刺史大人邀功,带走了白榆,养在了外宅。”

    “所以程熙是全程都知道白榆经历了什么,他是有病啊,那他还要白榆回去做什么,再装模作样当救命恩人?等等这时候的白榆是不是还不知道程熙背叛他的事情?”贺阑都惊了。

    秦予皱眉道:“那时的刺史也放心?”

    “自然不放心。”姚刺史道:“所以他派我监视了一阵,那时候我真是彻底服了程熙的两面三刀。我发现他竟然真的有耐心救治白榆,不过白榆时而清醒,时而痴傻,几度不想活,最后还是被程熙安抚好了,却已经不是昔日认识的白榆了。两人虽然也定了情,但是白榆却心甘情愿看着程熙迎娶新婚妻子,自己乖乖的在那外宅完全依赖着程熙生活,不出门,不问世事,所有的信息完全靠程熙带给他。那依赖的模样,仿佛婴儿依赖着父母一般,我只觉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向刺史如实汇报。这白榆算是彻底毁了,再也构不成威胁了。”

    “一年后,皇上重查税银案,在百姓的叫好声中,所有人全数下马,因为我当时只是一个小官,所以根本没有贪墨到什么,自然就被忽略了,我也渐渐的坐上了刺史的位置,安分守己,将过去通通忘记,直到两年前的某一天,程熙就跟疯了一样,召集全城的大夫进府救人,那时候我才得知白榆自戕了。”

    听到这里,柳枕清不由的缓缓闭眼,身上的力气完全被抽干。

    他突然觉得「自戕」两个字带着解脱的意味。白榆的苦难终于结束了。

    “之后程熙就变的很奇怪,他仍旧当勤勤勉勉的好官,却在那次长公主表姐弟南游的时候,主动请缨招待。现在想来,科举舞弊的作弊方式应该就是程熙想出来并且暗示给那表弟的,待北边开始后,南边也相继出现,我发现很多官员都莫名参与其中,而且还都是帮我弄税银的官员,他们还劝我一起,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没有参与,没想到果然出了问题。”

    姚刺史阴狠的猜测道:“有第一次的税银案当前车之鉴,我已经十分小心,除了程熙,别人根本很难发现。肯定是程熙知道税银案他扳不倒我们,才李代桃僵,用科举案对付我们。他还真是好笑,当年害白榆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我以及当初背后下令的人。我虽然是从犯,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打过白榆一下,倒是他,他才是真正害死白榆的凶手,可是这家伙却倒打一耙,装什么?弥补吗?真是……老天没眼!让我败在了他的手上!”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一种如遭雷击的感觉,原来这就是科举舞弊案的真相,不过是程熙为了扳倒当初残害过白榆的人,拖了一圈心术不正的人下水罢了。八年的时间,当初的那伙人不论是在通茂州的小官还是京中的大官,其实都被皇上处理的差不多了。

    但是是谁下的命令,他们至今不知。

    柳枕清突然想起那晚他们和程熙一起讨论科举舞弊案的时候,程熙突然询问这案件是否能撬动京中大官,当时他们默认科举案的背后是丞相江望。而现在却得知程熙一直针对的其实第二次的税银案,而这案件的背后,也就是姚刺史的背后其实是户部尚书。

    那当年下令的就是户部尚书了?

    那老东西当年在柳枕清面前唯唯诺诺,却心有不甘,柳枕清是知道的,没想到自己一死,他竟然就立马出手对付自己手下的人。

    审问之下,明显姚刺史并不知道反贼的事情,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源于户部尚书的指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确是将从盐丘州的钱连同通茂州的钱一起重新运往了别处。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重要的是,白溯被程熙叫走了。

    在得知程熙所做的一切之后,大家都坐不住了,立马赶往程熙的府邸。

    而此时的白溯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

    他脸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褪去。

    “哥……哥?”

    “对啊,是望舒,你们多年未见了。”程熙淡笑边说,还边为白榆整理滑落的头发。

    “程熙,我哥为何在此?你到底对我哥做了什么!”白溯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疯狂的挣扎,嘶吼,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度。

    白榆脖间的自刎痕迹,跟传闻中死讯的年纪不符的面容。

    这一切都撕扯着白溯的神经,白溯只知道一件事情,他了解的兄长,但凡是活着就不可能对家人不闻不问。

    “我做了什么?你该问问柳枕清对他做了什么?若不是柳枕清那个奸臣蛊惑了你哥,你哥这样心地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与奸臣狼狈为奸。还被派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都是柳枕清害得他遭遇了那么多磨难,都是柳枕清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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