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是晚春。

    多日无风无雨,天色一沉,就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气太极端,大家不愿意出门,空中只有固定发车的超回路列车在运行,浮空的士都看不见了。

    德利内岛南岸的豪宅区内,智能温控系统平稳运行,温度和湿度被维持在恒定的舒适区。科技对抗恶劣气候是如此的游刃有余,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不慌不忙。

    ……除了刚从07号别墅开出来的一辆水滴型飞行器。

    “您的权限不够,改变行程需要动态口令或者key码。”

    飞行器内,智能管家温柔地一遍遍重复道。

    万铱穿着一身绿色鱼尾裙,显然不满意自己听到的,用力闭了闭眼,把手上的绿松石手链砸向了控制板。

    智能管家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强自按捺下跳车的冲动,万铱把视线挪向窗外,不出意外,一眼就看见了伫立在城市中央的建木大厦。

    她此行的目的地。

    建木大厦是她对象家的产业,高耸入云,大楼外墙设计成了一个城市尺度的凹面镜,整个德利内岛的景观都被镜面反射,“倒挂”在空中,而天空却被反射在大厦下半部分。

    这便是全球有名的“都市蜃景”,建木大厦。

    三个小时之后,她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万铱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

    她上辈子地狱开局,出生在贫困农村的重男轻女家庭。所幸一路遇见的都是好老师,自己念书也拼命,最后考上重点大学,卷生卷死卷进了互联网大厂。

    然后就遇见金融危机,她所在的整个部门都被裁了。

    万铱每月房租三千,还有助学贷款要还,焦虑得睡不着觉,大晚上出去夜跑。

    正好碰上个小学生溺水,她水性极佳,手机一放就跳下去救人。

    结果运气不好,连续碰着几个江下漩涡,小学生她尽力举出水面了,不知道最后救回来没有,反正她是没了。

    等万铱再次睁开眼,她正被压在废墟底下。

    废墟上有人在挖她,一边挖一边喊话鼓励她:“小朋友,再坚持一下,你不会死的。”

    万铱听着脑袋上方墙体被抬起的声音,冷静地说:“我马上就要死了。”

    “不要泄气!你怎么会这么想?”

    万铱:“你说话有字幕。”

    外面的声音停了一瞬,然后万铱听见有人喊:“叫脑科医生!”

    万铱确实觉得自己头上有个大口子,她还感觉血从伤口汩汩流出,糊了她一脸,眼睛都睁不开了。

    然后救援人员用一只手把她拎了出来。

    万铱实在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顶着满脸的血和灰尘强行睁开眼睛。

    哦,原来她变成了一个9岁小孩。

    难怪救援人员刚刚叫她“小朋友”。

    万铱的大脑正宕机,忽然看见有个救援人员变成猫,背着几个营养袋,飞快地从废墟的缝隙中漏了下去。

    变、成、猫。

    这一秒,万铱用整整二十年建立在头脑里的基础物理大厦,轰然倒塌。

    她不理解,但她大为震惊。

    这份震惊一直持续到她被送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又推出来。

    隔壁床是个12岁的小男生,万铱为了套话天天找他玩。小男生哪玩得过一个成年人,没处几天,就信誓旦旦要和她当一辈子最好的朋友。

    总之,万铱穿越到了一个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生活在一个叫纳尔星的星球上,这个星球上有一种特殊的地理现象,叫做“时空撕裂”。

    当某个地方出现“时空撕裂”,这个地方会直接和混沌空间连接,从此被归为“时空撕裂带”。

    而时空撕裂出现的那一瞬间,其释放的巨大能量将摧毁时空撕裂带地表的一切建筑。

    万铱刚穿来那会儿,给压在一整栋楼底下,就是因为小女孩待的福利院遇上时空撕裂了。

    没错,上辈子她父母虽然只会辱骂和诋毁她,至少还是有父母的。这辈子她直接就是孤儿开局了。

    万铱是个乐观的人,就算一夜之间二十年苦读直接归零,她也没想着去哪位神明的供桌前疯狂偷吃供品。

    她上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小说,这种穿越到异界的小说她可没少看。来都来了,不如想想以后怎么过。

    最开始,万铱以为自己拿的是团宠文剧本。

    福利院遭遇的这次时空撕裂,是最近两百年唯一一次,无数志愿者从全球各地飞来帮忙。有个姓路的志愿者很喜欢她,和福利院说好了,想要收养她。

    路叔叔是个很温和的人,他说他家到福利院足足15000+公里,家里挺有钱,有一个比万铱更小的儿子,儿子还是无限定者。

    哦,对了,有件挺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了——纳尔星,是存在异能的。

    官方辞典里将异能称为“无限定”。

    【无限定:混沌空间辐射(由时空撕裂带溢出)导致的特异感知和特异致动能力。人类记载的第一个“无限定”为“复生”。】

    官方无限定测试只能给出一个大致的数据报告,具体是什么无限定,还要等成年后,进入混沌空间自己去感知。

    可就算这样,无限定测试的价格也高得令人咋舌——路叔叔家能给这么小的孩子安排无限定测试,可见确实有钱。

    由于万铱的伤不宜转院,路叔叔在志愿者工时结束后,就先飞回去继续工作了。说好等万铱能下地了,就正式办理收养手续。

    接着这位路叔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隔壁床的小男生收养程序都走完了,万铱还是一个人在福利院待着。

    福利院按照路叔叔留的邮箱发邮件过去,前几封还有来有回,渐渐地就不再有回复。

    福利院这边猜到他可能反悔了,可这时收养热潮已经过去,万铱没有再碰到新的领养家庭。

    接着,万铱以为自己拿的是大女主爽文剧本。

    路叔叔这种“莫欺少年穷”的桥段过于经典了,活脱脱就是一个“今天的我你爱答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土是土了点,没有虐文逼格高,但是谁会嫌弃自己的人生是一本有点土气的爽文呢。

    万铱立志,要用自己重点大学的底子,去成为一个翱翔天际的天才少女。

    然后开学第一天就坠机了。

    一个存在异能的世界,物理法则和地球完全不一样啊!

    其他历史地理政治,她更是一片空白,她死了三天都没现在那么白。

    万铱一边含泪重学全新的基础物理,一边开始攒钱做无限定测试。

    一直攒到她大学毕业。

    过了整整十二年的平淡生活,万铱觉得哪个爽文也不会这么写,早早死心,努力学习,春招拿了offer,收拾收拾准备继续当社畜。

    然后金融危机了,offer鸽了她。

    万铱觉得自己可能命里犯金融危机。

    她抽空去做了无限定测试,最便宜的那档,测试结果要整整一个月才能拿到。

    虽然无限定测试一下子抽空了她多年的存款,她每天只能吃两顿饭,但万铱总算觉得有点盼头了。

    海投简历和跑去面试的缝隙间,万铱有时候会幻想自己的无限定是什么。

    幻想还没成真,亲爹找上了门。

    亲爹叫时飞云,出生在一个鞋匠家庭,33岁就获得了物理学最高奖项,是世界知名物理学家。在物理界功成名就之后,时飞云中年经商,又获得了巨大成功,名下无数企业,简直是异界爱迪生。

    亲爹说,他和万铱的生母曾经是男女朋友,处了一段时间,分手了。万铱的母亲应该是在分手后,才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但她想自己留下这个孩子,就没去找时飞云。

    时飞云一直身体健康,最近摔了一跤进医院,医院数据库显示他有三个孩子在世,他才发现了万铱的存在。

    只是当初福利院的资料因为时空撕裂丢失,相关人员也都去世了,时飞云查不到万铱是怎么流落到福利院的。

    万铱听完亲爹的一席话,还是犹犹豫豫的。

    时飞云简单地宽慰她:“我和我妻子正在办理离婚手续。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已经成年搬出去了,一个今年两岁,你不用担心他们。”

    时飞云很诚恳,万铱被感动了,当天就跟着他回家去了。

    万铱本来指望能在亲爹的世界五百强企业里找个工作,没想到爹觉得她刚回来,得先享受几年生活,玩够了再去工作。

    然后爹给她介绍了个对象。

    虽然对象常年重病,但是脸是真好看。

    万铱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易寒凌时,自己的心理活动。

    她当时想:“啊,原来是救赎文剧本。”

    那是个私人酒会,她谁也不认识,局促地坐在角落,攥着一杯不认识的鸡尾酒,也不敢喝——因为她酒量很差。

    江易寒凌是迟到了的。他进来的时候,第一场舞都快结束了,旋律悠长的小提琴曲奏到尾声,乐队在轻快地拨弦,灯光慢慢转亮。

    他穿了件墨绿色的衬衣,露出来的皮肤湛若冰玉。灯光越盛,他的皮肤越像薄雪,仿佛挨着点热气就要化了。

    万铱根本挪不开眼睛,但是她的本能提醒她不可以再盯着人看了,必须得做点别的什么。

    于是万铱喝了口手上的酒。

    入口很甜,甜的边缘均匀浇上些刺舌的辣,咽下去时没感觉,过了一秒才察觉喉咙有烧灼感,一阵一阵涌上来,像喜欢上谁的那种心悸。置之不理,就沉到胃里去了,十分遥远地坠着。

    江易寒凌越过翩翩起舞的人群,看了她一眼,灿金的灯光在他眼眸里晃了晃,一如烈酒的反光。

    然后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眉宇间的冷峻和久病带来的戾气一下子消失不见,眼里闪着好看的光芒,仿佛对她一见钟情。

    最后,万铱被他掐着脖子从九十九楼丢下去的时候,他眼里也有好看的光芒。

    “行程已结束。智能管家祝您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万铱面无表情地捡起了那串绿松石手链,发现上面镶嵌的绿色宝石已经脱落了几颗,她也懒得找,胡乱塞进手包,跳了下飞行器。

    建木大厦的停车场在底层四楼,但是万铱是降落在顶楼的。

    顶楼有业主专用的停车坪。万铱和江易寒凌开始处对象之后,江易寒凌就把顶楼停车坪的权限对她开放了。

    时飞云为了方便他俩见面,还特意拨了一架飞行器给她专用。

    万铱不咋用这架飞行器,于是直到刚刚,她才发现自己的权限很低。

    这意味着很多。

    比如,江易寒凌要杀她这件事,时飞云可能事先知道。

    所以时飞云很可能根本没给她多少飞行器权限,她设置行程的页面可能直接共享给时飞云了。她以为是自己点的“确定行程”,实际上是时飞云发出的指令。

    这样,哪怕杀她的时候,她运气好,暂时从江易寒凌身边跑开了,她也无法发动飞行器逃出建木大厦。

    她只会逃上顶楼,然后死在这里。

    就算是现在,她已经提前知道自己会在今晚被杀,也只能老老实实坐到行程终点,然后再跑路。

    建木大厦94楼以上是江家的私人楼层,运行的5部电梯都是业主电梯,万铱有权限,但她不敢用。

    在被杀死之前,她完全没觉得时飞云和江易寒凌有什么问题。

    她自生自灭的青春期还没咋遇见过特别坏的人,她怀疑自己可能对人类这个物种不够了解。

    万铱绕到不常用的安全出口,准备先走到92楼的办公区,然后和大家一起搭公用电梯下去。

    建木大厦的电梯从没坏过,楼梯完全没人走,虽然是仿照琴键做的黑白对比色,但一尘不染到夸张的地步。

    万铱将安全出口的大门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进去,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

    她一转身,看见江易寒凌站在楼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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