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虚幻感。

    他全身都陷在软绵绵的,  难以动作的雾气里,浓黑、诡奇的云雾吞噬着他的手脚,操控着他的理智……他好像能听到自己惨叫,  或者哀嚎的声音,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在这个黑暗的梦里沉/沦下去,仿若是无法挣脱束缚的鸟儿,被牢牢地囚禁了起来。

    他在埃德加多的怀抱里嘻嘻——

    时间,空间,那些存在都不重要,他只要那样一直、一直下去就好了。

    但总有时候会觉得奇怪。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  他不该是这样,他应该……他应该是怎么样的?

    和这些诡异的雾气……或者说触手,烂肉,  不知用语言怎么形容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的感觉是如此的放松,  嚎叫的理智在远去的同时,也给他带来无比的快/慰。但隐隐约约,他总是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在呼唤着他,带着点急促和委屈,  嘶鸣里夹杂着属于人类的情感,是谁?

    他好像在水里沉浮,很快,  很快又挣扎着浮出水面。

    “妈妈……”

    委屈的啜泣,  再加上黏黏糊糊的称谓,让他似乎想起来这是谁,  但隐约又有难以分辨的错觉。它叫什么来着……声带在竭力地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声响,  但是最终还是变成一声无力地呜咽,  ”a……a……”他微张着嘴巴,那气声一般的声音从那个喉咙挤了出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在寻找的人……等下,是人吗?

    他茫然地想。

    “妈妈,妈妈……”一个沉重、湿/漉/漉的人爬上了他的身体,冰冷湿腻的感觉在磨蹭着他,让他只觉得通体发寒,哪哪都不舒服。这个声音和刚才的不一样,带着含含糊糊的、仿佛是在水里的湿气,咕咚咕咚……他好难受,被无数软绵的东西包围着,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那些胀痛,挤压的诡异,让他几乎要发狂。但在这种半睡半醒如同昏厥般的状态,他能做到的却只是无力地张开了手掌,纤长皙白的手指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都抓不住,只是茫然地看着那逐渐远去的光亮,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远去……

    古怪的羌笛声,扭曲的舞姿,献祭的肢体……

    人。

    他在和一个古怪的人拥抱。

    ……但那真的是人吗?

    他可以摸到过于弯曲的背脊,诡异的鳞片状,又或者是没有及时收回去的獠牙,扭曲到不可名状的肉/体,黑暗里滋生出来的晦涩之物爬满了他的全身。他像是被什么邪恶的东西亵渎,又被极度的黑暗所钟爱,是万万物之中最圣洁的一朵。他不知在沉/沦的黑暗中和不知名的怪物缠/绵了多久,只感觉到身体的某种像是破了个洞,无数、无数的东西填充了进去,又流了出来,他的嚎叫声在无声寂静的暗色里像是扭曲的点缀。

    他仿佛像是被怪物,也同化成了怪物。

    …

    雨季来了,雨季又停了。

    莫尔顿下了飞船的时候,同事正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上次不是说不一定回来吗?怎么突然又这么着急?”跟着一起来度假的同事看着除了刚下飞船的人之外空无一人的港口,有点不太适应地说道,“你赶来的模样可不像是没事人。”

    莫尔顿在接到家里人的通讯后飞一般的速度请了假,然后就买了飞船票要回去玛莎矿星。原本同事想来的时候,莫尔顿并不想答应,几次推辞,但是败给了同事的执着,莫尔顿还是不得已答应了。

    同事原本还想揶揄莫尔顿不欢迎他,却得了莫尔顿一个苦笑,“如果是其他时候,我肯定是非常欢迎你去,但是雨季……唉,算了,你要去就去,但是一定要记得,不要乱走。如果我不让你去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去。”

    莫尔顿的同事是个好奇心很强烈的人,虽然立刻答应了,可是莫尔顿还是一点信心都没有,心里担忧不已。

    他是雨季前买的票,坐了好几天的飞船跳跃到这里的时候,刚好是雨季后的第二天。

    莫尔顿是在港口的位置得到了这个答案。

    “已经是雨季后了?”莫尔顿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身为一个玛莎矿星人,想要做到这点也不容易——他站在港口看着天空,那里只有灰色的天花板,然后又低头看着路,“布雷斯,我们走吧。”

    同事看得出来他的脸色不好看,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

    等到了莫尔顿的家后,同事才发现,莫尔顿的家里其实挺有钱的,在第一居民区内的中心地区有着一整栋楼。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布雷斯都要以为这是哪里的地标建筑。结果一路进去,一路都有人和莫尔顿打招呼,似乎对他非常恭敬,等到了顶层后,这种感觉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猩红的地毯踩上去不知为何有种粘腻的感觉,但又像是错觉,只是一闪而过的湿冷。布雷斯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可是看过去只是冰冷的墙壁。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一直影响着布雷斯,叫他总有点疑神疑鬼的。不过走到尽头,就是莫尔顿母亲的办公室。

    莫尔顿歉意地对布雷斯说,“我进去和妈妈说会话就出来。”

    布雷斯忙不迭地点头,看着这个门,他半点走进去的欲/望都没有,莫名觉得像是会被什么张开大口的怪物给吞噬。

    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想法,总感觉今天一直都在想一些奇怪的东西。

    布雷斯没有留神,莫尔顿进去的时候门没关上,还留着一道小小的缝隙。他起初是没有在意,可紧接着,从房间里传出了异常激烈的争吵。

    “……不要,我都说了,这根本就是荒诞……”

    “你是我的儿子,这是你的命运。”

    “妈妈,我只是来给你送东西的,别的我一概都不会参加!”

    “今年的祭祀不一样,你一定得参加。”

    这一来一回的争吵如此激烈,以至于隔着一道门,布雷斯都能感觉得彼此燃烧的怒意。然后脚步声就逐渐朝着门口靠近,那速度很快,听起来是莫尔顿的脚步声。

    布雷斯立刻往后倒退了几步,看着莫尔顿猛地打开门,看了一眼布雷斯,闷声闷气地说道:“抱歉,我现在带你去休息。”

    莫尔顿没有心情聊天,布雷斯也只能懵逼地跟着他下了楼。

    莫尔顿住的地方是在第十八层,一整层楼都是他的住所,而布雷斯自然也跟着他在这里住。布雷斯看着这宽敞得出奇的建筑物,啧啧称奇,“你在这玛莎矿星上肯定比在雅斯顿主星要好上太多了,为什么一定要去主星呢?”莫尔顿的家里看起来就很有钱,何必要沦落到去主星讨生活?

    而且在跟着莫尔顿来这里之前,布雷斯一直以为莫尔顿的家里很普通,不然也不至于要在朱利安·休的家里落脚。

    莫尔顿:“我不喜欢家里的气氛。”他叹了口气,带着布雷斯去房间,“他们非常非常传统,带着一些现在看起来都无法接受的旧习俗,我受不了这个氛围,在几年前离开家里去主星。在飞船上的时候,他们断掉了我所有的资金。是朱利安接济了我。”

    布雷斯:“那你这一次回来……”

    莫尔顿:“我本来是不想回来的。但是妈妈和我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说家里有一块矿地出了问题,这毕竟是大事。”所以他才会从主星巴巴跑回来。

    虽然家里头对他离开的事情很生气,但这几年也逐渐接受了。

    布雷斯:“但你刚才和你的妈妈吵起来……”

    说到这个,莫尔顿的脸色又变得有点难看,他看着楼外的景色,阴郁地说道:“我之前说过,雨季结束后的第九天,总会有祭祀。那些祭祀发生后,总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妈妈希望我这一次也参加祭祀,但我不想。”

    说到这里的时候,莫尔顿看向布雷斯,认真地说道:“布雷斯,我知道你过来其实是不放心我,但我希望你不要去参加祭祀。就算我妈妈派人来邀请你,也千万不要去。”

    布雷斯看着莫尔顿说得这么严重,当然是答应了。

    他是个喜欢玩的人,也曾经去过一些偏远的星球。他知道在一些较为古老偏僻的星星上,仍然孕育着某些诡异原始的习惯,那些习惯在联邦人看起来非常扭曲亵渎,却是他们赖以为生的习俗。在遇到这些东西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绝对不要去注视,也绝对不要去干扰。

    静悄悄地来,再静悄悄地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布雷斯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可是有些时候,人不是怎么想,就能怎么做的。如果这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能随心所欲,顺心而行的话,那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悲惨的事情。

    …

    布雷斯最开始答应莫尔顿后,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在接下来的日子,莫尔顿似乎一直很忙,布雷斯有时候一天都见不到他一面,就只能自己出去找乐子。

    他在旅游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德尔萨星球的女人,听说她也是独自过来这里旅行的,很幸运赶上了雨季停歇。在短短几日的交流里,他们两人萌发了感情,并且很快升温坠入了爱河,在他们约好要出去某个地方的那一天,布雷斯去了女朋友的房间,发现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只有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

    她匆匆地在纸条上写道:“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可能得报警……我不知道,我得跟着去看看。我晚点回来,爱你。”

    这匆忙的字迹让布雷斯很不安。

    他抓着这张纸条冲了出去,没有听从女朋友的话,而是开始追踪起女朋友的行踪来。她的长相很漂亮,是一般见了后都很难忘记的美丽,所以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布雷斯也断断续续问出了不少东西,并且知道她最后乘坐了飞艇去了哪里。

    艾尔索营地。

    应该是这个,或者类似的词汇。

    艾尔索,艾尔索……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

    他再一次有意识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包裹在什么奇怪的浓香里,那似有似无的味道诱/惑着他,让他蠢蠢欲动,不知从哪里来的饥/渴燃烧着他。但紧接着,又有着另外一种奇怪的饱腹感,像是被什么填满了,暖洋洋的感觉。

    他昏昏欲睡地抱着肚子,听着咿咿呀呀的曲调。

    那声音绵长又诡异,仿佛有晃动的人影在他的眼皮上摇曳,如同某种扭曲的幻影。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但是那些声音,狂热里透着无比的欢喜,嘶哑的声音充斥着恐怖的偏执,听得久了,就让人越发不耐烦起来。那片黑暗随着他的怒气而翻滚着,在无尽的虚空中逐渐浮现了自己的身影,于那恐怖诡奇的祭祀中,在那鲜血横流的土壤上。

    伊万杰琳·莫尔顿跪在最前面,惶然地看着那庞然大物——

    祭祀的人群中爆发着惨厉的欢呼,他们狂喜着,他们尖啸着,他们提着尖刀捅开又一个人的胸口,撕开他的皮肉,把所有的脏器都扯了出来,让那鲜血横流,洒满整个艾尔索营地。

    那是他们为神明献上的供奉。

    他在浓郁的黑暗中半睡半醒地听着那些恼人的声音,冷漠的眼神扫过那些爬虫般的生物。

    他看到了无尽的篝火在洞窟里燃烧。

    看到了被束缚起来的生物,他们有的在昏迷,有的在无声呐喊,有的在拼命挣扎,他看到了篝火里存在着燃烧的肉块,看到有个有点眼熟的生物正拿着个小玩意在割开绳索……他在救那只生物?

    他不知道那个灰色的东西到底给了他什么熟悉的感觉,他只是懒洋洋地看着。

    以一种不可名状的姿态降临。

    “……”

    又是那个声音。

    像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在发出呜咽呜咽的声音。

    他眨了眨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唔”声响。

    然后,“朱利安——”

    他侧耳。

    从那个灰色的、矮小的生物嘴里,发出了更为熟悉的称呼。

    “妈妈,妈妈……”

    “朱利安,朱利安!”

    然后是纠缠在他四肢,几乎要融化他,和他合二为一的湿腻冰冷的身体,他在朱利安的耳后轻轻呢喃,“——,留下来。”啊啊,恶心又舒服、摇摇晃晃的感觉笼罩着他,似乎把所有崩溃吵闹的理智都也一并吞噬了。

    “妈妈呜呜呜呜……”

    吵闹。

    在近乎哭泣般的嘶鸣声里,他朝着那方向看去。

    一只残缺的、可怜的虫子趴在似近似远处,两对猩红的复眼望着他,血液从它的硬壳滑落下来,就好像是它哭出了血泪,它的声音充满怨毒和恶意,也怀揣着难以言喻的不甘和绝望,“妈妈,不能变成人的我,就不行吗?”

    什么行?什么不行?妈妈?妈妈是谁?变成人是什么意思?他在和人……或者,和一团什么样的奇怪生物交织在一起啊……

    他在……

    他是……

    他近乎消散的意识挣动了一下,他是……

    他是朱利安。

    朱利安是他。

    溃散的理智和记忆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向朱利安涌来。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几乎空白,完全想不起来他在见到那场过去的祭祀后,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咕咚,咕咚的水声、或者粘液声……

    “妈妈……”冰冷的粘液爬过朱利安的脖子,冷得让人发抖,“你还记得我吗?”

    埃德加多……这个一直如同呓语般缠绕在朱利安耳边的名字猛地贯穿了他的脑子,怎么会忘记呢?

    那个死在红宝石号上的男人……

    那个在雨季前降临在玛莎矿星上的虫族……

    朱利安几乎发出恐怖的惨叫声,终于意识到他到底在和什么东西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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