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些晚了,楼下已经是一片喧闹。加快脚步,过了二楼转角平台,我低着头继续下楼梯,可入耳的声音却是渐渐小了。

    抬头一目望去,一楼大厅俨然换了副模样,灯光,背景,摆设都像是民国那会儿,上午还是休闲装的同学们,已经成了长衫,旗袍的先生,女士。

    而此刻,他们纷纷扬起头,开始还是零星几个,然后彼此示意,接二连三,片刻功夫,整个大厅中的目光径直都奔来,落在我身上。

    四下一时变得很安静,只有留声机里悠扬的乐声,婉转动人。

    不知怎么,我脚下的步子有点不稳,正想好好看路,视线一晃,却是望到了,他。

    他站在人群中,一身立领黑袍酒红色长褂,风姿很是不凡。

    我立即垂下头,不想再多瞧一眼。紧抱住琵琶,盯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而心也像是被什么拽着,一点点落了下去。

    走到楼梯口,站在不远的李乐山终于有了动静,他快走几步迎上来,高着嗓门说:“我的天哪,方塘,你这是要闪瞎我的眼呀!”

    说他不着调吧,还真不冤枉他,夸人也不讲究点措辞,本来周围的人都瞧过来,再来这一出高调子,我还真有点抹不开脸了。

    尽量保持着平和,我低声说:“对不住,有点晚,能找个地先坐下么?”

    “好好好,”李乐山一脸憨笑,“走吧,带你去座位。”

    跟着他穿过众人,大家彼此都打了招呼,有个同学还帮着把琵琶放上琴架。

    “坐这吧。”李乐山抬手示意。

    面前是一个长条桌,足足有七八米,铺着天鹅绒桌布,大捧的红玫瑰插在瓷瓶中,错落摆放,杏灰色的高背座椅围着桌子放了一圈,而李乐山指的是很靠中间的一把椅子。

    我觉得这个位置不太合适,不是主位也是次主次,来了这么多人,怎么说也轮不到自个儿,于是便问:“能随便坐么?”

    “哦,可以呀。”李乐山说。

    “就去那边吧。”说着我走到把角儿的一个位置。

    李乐山跟着过来还想讲两句,我笑着摇摇头。

    大家纷纷也落了座,李乐山和另个女同学走到舞台中心,他们是主持人,两个人一唱一和,晚会正式开始。

    -

    陆续有人上台,下台,节目表演的都很好,虽然我有时会分心,但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四处乱看,也别去想那些闹心的东西,渐渐的,也能投入一些。

    有个男生吹了萨克斯,是《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这歌我本来就很喜欢,加之他吹得确实很动情,听着听着眼角竟是有点湿润,然后鼓掌也久了些。

    还有三位女同学合唱的《夜上海》,她们穿着色泽明丽的旗袍,在闪耀的灯光中,愈发明艳,而歌声也是低回悠扬,荡人心弦。

    七八个节目过后,轮到我,抱着“紫玉”上了台,有人已经搬上一个圆凳。

    坐好,置上琵琶,本来打算弹一首《花好月圆》,可不知怎么,心里头就是没有那份花好月圆的感觉,而舞台下一众人都是翘首期待的样子,我又不想违心,于是便改了主意。

    手指轻甩,一曲《秦淮景》,娓娓道来。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唱给诸公听呀······

    这首曲子我很喜欢,也擅长,平日里唱得都是委婉含蓄,可今天却是格外婉转软糯了些,不知不觉,我的眼神也变得迷蒙,看不清每个人,只能感觉到他们灼灼的目光,不差分毫,都凝聚在这首琵琶曲上。

    什么是最动情的,就是当你动情时;

    什么是最难忘,就是当你赤诚的,却又是无心的在表露自己。

    那样便是难忘的动情,会刻在一个人的心里,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当此曲结束,众人依旧沉浸在曲调与琵琶余韵中,过了好半晌,就见李乐山鼓起大巴掌,高声赞了句:“好!”,大家这才如梦初醒般,也跟着热烈鼓掌。

    -

    我有些不好意思,欠身致意,然后抱着琵琶走下舞台。

    刚回座位,李乐山便招呼着先吃点喝点,一会再继续,悠扬的爵士乐弥漫着整个别墅,光调也调成如朦胧的霓虹一般。

    我打算安安静静待一会,等把节目看完便回去睡觉,可李乐山下台后便直奔过来,说点芳不在,一定要替她好好招待我。

    他拿着一瓶新开的红酒,给我满上半杯,自己倒了一整杯,说先干为敬,仰着脖“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眼巴巴瞅着人。

    我其实可以拒绝,不过瞧了瞧杯中漾着光泽的酒水,耳朵里还有悦人的曲调,心里头不知怎么,竟是泛起一丝酸涩,于是想也不想,举杯便喝,且也是一干为敬。

    “可以呀,方塘!”李乐山惊讶又颇带赞赏地说,“姑奶奶就是千杯不醉,我就知道你也错不了。”

    我淡淡一笑,放下杯子想坐下,可却见三两个同学举着杯子也走过来。

    此后,就像洪水开了闸,真就不好再关上,同学们接二连三都来敬酒,大家一起上课,之前也有同游的经历,自然都是面熟的人,所以怎么好喝过这杯,不喝那杯。

    索性把椅子推到一旁,众人把我围成半圆形,李乐山则站在身边,只要我杯子空了,他便给满上。

    我并没有主动说话,大多别人问什么,就着问题答一两句,平日里与他们交流的不多,这次好像是逮着机会,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落在我这个点,边问还边敬酒。

    虽然一杯接一杯喝的不少,但我心里有数,这点度数和量,还不至于把自个儿如何,且心里那股酸涩到处乱窜,我也想喝点小酒,这样似乎才能好过些。

    此外,我还尽量垂着视线,即使回答谁的提问,也是目光散着,并不聚焦在哪,因为就在主位上,坐着一个人,商齐陈。

    不想让视线里出现他,我怕控制不好自己,让本来就不安,涌动的心,更加无处安放。

    可越是不想什么,什么偏偏要来。

    正扬头喝完一杯,李乐山忙不迭又满上,半圆的人群突然自发闪开个空挡,有个人走到近前。

    -

    我知道是他,只有三两步的距离,即便再低头,余光还是能扫到。

    他端着酒杯,杯中只有少许的葡萄酒。

    众人一见他,笑呵呵连声问好,然后便要向他敬酒。

    商齐陈手略抬,两根手指点了点,这是他标准动作,大家很识趣,立马息声,听下一步指示。

    “你们这红酒喝的,很豪迈么。”商齐陈慢悠悠地说。

    “商老师,这叫入乡随俗,到我们这,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李乐山喝的已经有点上头,说起话来更是没边没檐。

    可其他的人竟也跟着附和起来。

    “商老师,敢说就是因为有这本事,您酒量怎么样?”一个顶着红通通脸的男同学,貌似有点挑衅的意思。

    商齐陈瞥过一眼,淡淡地说:“你想试试?”

    “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呀,两杯就找不到北了,”李乐山还算没太糊涂,赶忙说,“商老师,您别理他,其实真正的豪杰在这呢。”说着,他拿酒瓶的手指向我。

    “哦?”商齐陈低声应和了句,然后便拿眼瞧过来,彷佛第一次见到一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片晌,他语气中带了些不怎么顺心的滋味问,“喝了多少?”

    若是装作看不见,确实也说不过去,既然如此,那怎么也不能在里子败阵后,再输了面子,暗暗为自己鼓了鼓了劲,我若无其事地抬起眼皮,视线落过去,淡声说:“也不多。”

    “别谦虚呀,方塘,我手里这瓶可专供你的,瞧,就剩这点。”李乐山晃荡着手中酒瓶,说得很起劲,生怕我被人看低似的。

    斜睨了他一眼,正想再开口,就听商齐陈说:“还真是女中豪杰。”

    这话咣当一声撞进耳朵,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我缓缓转过头,拿眼瞧过去,商齐陈凝着眸色,也看不出喜怒。

    时间似乎也慢了拍子,我和他,恍若无人地静静对视,众人却没弄清怎么个情况,有的彼此递个眼神,有的撇撇嘴,然后不约而同齐刷刷瞅向我俩,表情中有好奇,更多的是期待,应该是很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呀,不能再沉默了,无声的世界怎么能品味到语言震撼的魅力。

    于是,我嘴角一勾,轻轻哼了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是个小人物,您过奖了。”

    -

    大家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讲,有的人已经惊讶地瞪起眼睛,似乎想问:“你没喝多吧?”

    商齐陈应该也没猜到,他微抿嘴唇,投过来的目光忽明忽暗。

    李乐山的机敏劲真不能小觑,估计喝大了也不影响发挥,他一见气氛不妙,立马哈哈大笑几声,故作轻松地说:“在商老师面前,咱们谁不是小人物?但胜在我们人多是吧,小人物堆起来就是大人物啦!”

    “我从没把谁看成小人物,”商齐陈突然开口,低磁的声音引得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

    而商齐陈看上去却恢复了平和,只是眼光很专注,他望向我,“有的人,我看得很重。”

    霎那间,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从那会我们对话开始,便不断有人加入这个半圆形谈话阵营,直到此刻,已经成了里外三四层的样子,当商齐陈讲完,所有人似乎都在思考,他什么意思

    我也在想,什么意思?

    他之前明明选择了沉默,沉默的表意有很多种,但那般情形下,我只得到一个答案:他是有喜欢,却不够深重。

    妈妈与小叔如此相爱却还无所得,那么仅是浅尝辄止的喜欢······我宁可关死心里那扇门,也不要开门后的一时喜乐,最终再独自尝空荡荡的苦果。

    可他此时当着众人面说这般话,又是什么心思?

    心念猛地一转,有必要再费力气琢磨么?本来就是深谋远虑的人,十个自己都不是对手,最好的办法,其实与他最初接触时便用过这个法子,只是太大意,没有坚持到底。

    如今,有必要重新拾起来。

    我冷下脸,不带一丝情绪说:“看不看重都是您的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然后侧身便走。

    “别走呀,方塘。”一旁的李乐山边说还挡住路,“你可是我们重要的人,再说后面还有节目呢。”

    “去洗手间。”我说,心下盘算得空得赶紧走,又想要不要提前回学校?

    “哦哦,”李乐山应承着却不闪身,就见他扬起手,“那咱们先一起干一杯,祝······就祝所有的人都成为谁的重要人,好不好?”

    李乐山说完,就和我碰杯,大家见状也很给面子,一片“好!”“干杯!”的附和声,商齐陈周边的人纷纷和他碰杯,稍远点的便举杯和他致意。

    我只想赶快结束,举杯仰头一口便喝个干净,抬手轻轻擦拭嘴角,余光中,商齐陈端着杯子,似乎还没动。

    -

    从洗手间出来,节目已经又开始,大家重回座位,看得都很认真。

    我觉得这个机会很好,悄悄拿上琵琶,低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拐弯抹角退出了大厅。

    上楼梯时步子已经有点发飘,按说不应该,这点酒才到哪儿呀?

    可除了脚底像踩上棉花,嘴角竟也不自主地微微上翘,这可是自个儿喝上劲前的一贯做派,爱笑。

    我觉得一定是假象,也许就是暂时身体哪里不耐受,估计酒劲散散就好了,于是也没太在意,不过还是抽出一手搭住扶手,且加快速度走上楼。

    还以为自己溜得悄无声息,却不知道身后有个人,从始至终都一直紧盯着,然后他也跟着上了楼。

    -

    商齐陈有些急切,他恨不得立时便把这个走起路来有点不稳的女孩搂在怀里,是怕她不小心跌倒,还是因为太过于爱不释手,他自己可能也说不好。

    之初他望见她抱着琵琶从二楼走下来,那画面真的很美,宛如一株白玉兰,在一片碧色中聘婷而立,这辈子他也不会忘掉。

    可当听到她幽婉如诉的歌声,看到她朦胧似雾的眸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走错了一步。

    对于那个天长地久的问题,他本是想深思熟虑后郑重地回答,可这番举动恰恰错过了最佳时机,当他觉察到此,心陡然生出一丝害怕,这种感觉多少年也不曾有了。

    特别是见她一杯酒接着一杯,虽然她曾经说过酒量还可以,但他却知道,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和不怎么熟的人推杯换盏,所以她一定是伤了心。

    他很自责,想尽快和她说清楚,终于等到她独自离开,于是他忍着心中急迫,不动声色,悄悄跟在后面。

    转过一道道楼梯,来到三楼,只见她好像松了口气,放缓脚步,走一走,又摇了摇。

    他不再等待,就在不稳的一刹那,快步上前,一把便搂上了她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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