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早春。

    -

    哗哗啦啦的大雨,我穿着雨衣,面前是个撑着黑伞的中年男人,他身边停着辆宾利,而车轮旁是台压扁的电动车,我的。

    “你是怕赔不起吧?”中年男人撇着嘴,脸色比天还阴。

    “如果是我的错,一定会负责到底,不用担心。”

    “呦,车子乱放,这还不是你的责任?”

    “它是靠外了些,但也在停车线里面,没有乱放。”我瞧着他,淡淡地说。

    “那里怎么能放电动车?张口就来,还是大学生呢。”

    教学楼前的这一片停车场,汽车、电动车、自行车的位置早就约定俗成,看他这一身行头,应该不是本校人。

    “先生,我们的电动车都停在那。”

    “你说是就是嘛,我就说不是了。”他扯着嗓门,又瞪起三角眼。

    我沉下脸,打刚才他从车里出来,说话就没个好调,一直耐着心,可有些人就会得寸进尺,“这里是学校,自然有学校的规矩,还轮不到你。”

    “哼,”他嘴角一歪,“这次,我还就说的算了!”随即瞥过个眼神,似乎能把人看到地上。

    我咬了下嘴唇,没接话,抬脚便走向车尾。

    电动车的前轮已经弯曲一团,而黑漆漆的汽车轮子却是耀武扬威,舒了口气,我瞧向它上面的车窗。

    听中年男人那话音,他应该不是车主,很可能就是司机,所以此时,里面是不是还坐着个谁?

    这个人的司机,包装的一表斯文却出言不逊,车有三六九等,有的人被这些物件熏染久了,便把自己也分出个高低贵贱。

    是以,车里的这位也是什么人物吧,司机才敢如此。

    可盯着车窗,我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自己,毕竟是所谓高等级的车,照人倒是十分清楚。

    雨水已经打湿了鬓角的碎发,眉毛星星点点沾着小水珠子,睫毛也铺了层水汽,而一双眼睛,像是氤氲在水泽里的两朵金盏花,闪着光。

    我知道,那是怒火。

    “既然道理讲不通,就找交警吧。”对着车窗,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刚才讲什么?”

    转回身,中年男人嘴巴正晃荡,他似乎还想再问一遍,突然响起一串铃声,他连忙掏手机。

    “少爷。”他略低头,身体显得有些僵板,声音也断断续续传来。

    “是的,还没处理好。”

    “对,对,电动车应该不能用了。”

    “但这是她不——”

    “好好,我马上办。”

    中年男人的脸像翻书,一会一个样,最终无奈收起手机,干咳了几声,这才瞧过来:“车子呢,我们来赔,事情就到此为止,怎么样?”

    我攥着手机,刚才一打岔,也没拨号,屏幕已经湿了。

    只听他又说,“要觉得还有其它损失,也可以提。”随后便望了眼后车窗,那一瞬的神色很是恭敬。

    看来车里真的有人。

    是他等不耐烦,还是不想在这学府之地沾惹是非,再或者察觉言行失当,所以才会让这中年男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论什么原因,就这么答应,心里有点憋得慌。

    手机忽一闪,水渍渍的屏幕有条微信,点芳:【上课了,在哪呢?】

    我恍然想起南院还有堂《会计学》,咬了下唇,抬起眼。

    “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伸出手,掌心朝上,雨是天上的水,掬满手心窝,腕子一转,哗又落下,“记住,人也是。”

    中年男人登时发了呆,嘴巴较劲似的扯了扯,却没动静。

    “电动车用了不到一年,五年折旧,按市价八折赔就行,其他费用,不需要。”

    这次他懂了,上前递过一张卡片,“你联系我吧。”

    我刚接过,他转身便走。

    瞧着黑乎乎的身影,我又瞅了瞅那辆车,后车窗依旧紧闭,隔开了雨,也隔开了纷争。

    不知是不是错觉,车窗那面,好像也有一双眸子望着我,眼神如这泼雨的天,低低沉沉。

    -

    “车子撞啦?受伤了吗?”点芳拧眉,紧盯着瞧。

    “都坐这半天了,当然没事,就车子坏了。”

    课间休息,点芳追问迟到的原因,我讲了个大概。

    “哪个不开眼干的,知道他去哪嘛?”

    “是外面的人,应该早走了,算了吧。”

    “下次遇到这种事,你什么也别管,先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嗯。”我点头,心里却有点犯嘀咕,就她这脾气和身手,恐怕车里那位也逃不了清闲,非赔礼道歉不可。

    又聊了会儿怎么冒雨给电动车善后,辅导员突然来电话,让找他一趟,听声似乎很急,我只好和老师请了假。

    “我跟你去,那个大胡子不好说话。”点芳收拾书包就要跟着。

    “别折腾了,这大下雨天,再说他还能把我吃了?”

    又安抚她几句,我这才赶去行政楼。

    -

    大办公区,辅导员坐在办公桌前,举着大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

    擦擦嘴,他接着说:“我这着急把火讲了半天,你倒是言语句呀!”

    “不想献血。”我轻声说。

    “党员先锋要做表率,你这预备党员马上就转正,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没点觉悟?”

    “谢谢您的提醒,但这次不行。”

    “为什嘛?”他又拿起大茶缸。

    耳朵似乎有点热,献血的时间恰好赶上“小日子”,明知不可为却说没问题,然后再临阵脱逃,那不是骗人麽。

    可当着这满脸胡茬子的大男人,打死我也讲不出口,想了想,便低声说:“不愿意。”

    “噗——”,辅导员一口茶水就喷出来,他瞪起眼,紧着又猛咳。

    我扫下衣服,今天该着走水运,之前是袖口,衣角,现在连着衣襟,都湿了吧唧。

    办公室回荡着咳声,我直挺挺站好,等着辅导员接下来的训话,忽见门口哗拉拉进来一群人。

    成校长,副校长,吕院长,还有一堆看着眼熟的院院长长们,众人摆了个半月阵,居中是个陌生男子,他旁边的成校长正摆着手,对着他一脸谦恭地说,“这是大办公区······”

    可能真有片茶叶卡了嗓子,辅导员望着他们,咳声竟是越来越响,脸都憋成酱紫色。

    我赶紧递茶水,“您别急,顺一顺就好。”

    他一把接过,闷着咳声就是一通猛灌。

    这背景声确实大了点,压得成校长没再有话音,他绷上嘴,和众人一起,瞧过来。

    “小李,怎么了?”作为本院当家人的吕院长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等了半天,辅导员总算把气倒顺,他紧着走前几步,“校长,院长,实在不好意思,正处理点小事。”

    “噢,没事就好。”吕院长说。

    “呵呵,”成校长讪讪一笑,扭过头:“商总,班级就和家一样,都是家长里短的事,走吧,咱们去下个地方。”

    可众星捧月的那个人却是没动。

    他一身烟灰色单排扣西服套装,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色彩斑斓的领带,只是胸口的衣袋中,露了半角的黑色手帕。

    他面色很淡,一双丹凤眼却微紧了紧。

    成校长一愣,眼睛跟着转了转,随即便说:“学生无小事,这是学校的宗旨。”然后重又望过来,瞧了片刻,“那是方塘吧?”

    我本来低着眼,听这么一喊,不由抬起头。

    “哈哈,”成校长朗声而笑,“商总,她可是咱们学校的翘楚,各方面都拔尖。”

    那个男人没作声,依旧清清冷冷的样。

    “方塘,什么事呀?”成校长问。

    当下这情景,想当个透明人是没戏,只好走前一些,“校长,没事。”

    “有话直说,不怕问题,我们当老师,传道授业解惑,自然为学生服务。”成校长信誓旦旦。

    我一顿,有点犯难,正不知如何张口,辅导员却一马当先解了围:“就是下个月献血,她不愿意。”

    “那个······”成校长愣了愣,但毕竟江湖老道,面色一转,挂着笑便问,“小姑娘嘛,是不是怕疼啊?”

    “怎么可能,校长,去年运动会3000米决赛,她崴了脚,硬是坚持下来!”辅导员嗓门真不小。

    “嘶——”成校长十足噎了下。

    “考研吧,”吕院长突然说,“献血量很有分寸,不会影响身体,也耽误不了学习。”

    “噢!”辅导员似乎顿悟,“方塘,你怕影响考研?”

    众人目光随着问声刷刷全都聚过来。

    虚看了眼,有责备的,不屑的,冷漠的,反正神色各异。

    但有道目光,却是一种别样的探究味道,很深,很浓,不由自主,顺着它,我回瞧过去。

    原来是他,成校长口中的“商总”,这一群人陪同的对象。

    那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人,不过,有点年轻,而且——

    他的眼尾稍飞,眼白较寻常人似多了一分,更衬得黑珠如墨一般,薄薄的唇,如游剑的眉,突然想到自己临摹过的《夏日诗帖》,瘦金体喻他,有那么点神似。

    只听辅导员又咳嗽两声,我赶紧收回视线,“哦,您问考研吗?”

    “你!”辅导员的脸像圈了一个囧。

    “方塘,献血是光荣的事,能帮助很多人,怎么能为了自己考研,该做不做呢?”成校长说。

    “校长,您说的对,况且她还是预备党员,那更得以身作则,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油盐不进,确实不应该。”辅导员声情并茂地讲。

    四下突然很安静,成校长皱起眉,所有人似乎都在拭目以待。

    我咬了咬嘴唇,然后望着乌泱泱的他们,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不舒服。

    于是,捋了捋耳边还湿的发丝,一板一眼地说,“不献血,只是不愿意,还有,我不考研。”

    -

    辅导员睁起乌溜溜的大眼,瞅向吕院长,吕院长瞧着成校长,而成校长罕见地抓抓脑袋,没出声,最后又望向我。

    我觉得不应该没有回应,便抿了抿嘴角。

    然后等了会儿,他们还是大眼瞪小眼,似乎谁都不想第一个开口。

    本打算装死再忍上一忍,可那个人的目光又来了。

    这次的眼神有些特别,不是探究,就像是水,一滴滴坠落,滴水穿石般,彷佛要亘穿到哪里。

    我垂下眸子,可依旧能感觉到,这真让人不自在,索性就侧过头:“辅导员,我还有课,要是没别的事,可以走了麽?”

    辅导员闻声,立马凝起两道眉,“你这是什么态度!”。

    成校长和吕院长也都板起脸,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我愣了片刻,但转念一想,也没毛病,辅导员初心是好,可在他来看,问题始终没解决,面子肯定挂不住,脾气自然要大些。

    既然如此,我耐下心,语气平和地说:“作为预备党员,没起带头作用,确实不合适,那就请组织再加点时间考验我吧。”

    辅导员的眉毛已经拧成麻花,他张嘴正想接话,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不高,但彷佛有种力量,辅导员立马闭嘴,而大家整齐划一,都瞧向说话的人。

    “预备党员一定要献血么?”

    竟然是他。

    成校长脸立时放了晴,他略思片刻:“不能这么讲,自愿献血,但还是希望党员带个好头嘛。”

    “既然是自愿,是不是先要尊重个人意思。”

    这应该是个问句,但他淡淡说出来,却有种不可辩驳,不容置疑的气势。

    众人脸色都变了变,只有成校长好些,眨了顿眼,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您说得有道理。”

    “会影响转正么?”他又说。

    “那自然不会,这也不是多大的事,”说着,成校长看向辅导员,“是吧?”

    “哦,当,当然。”辅导员忙回答。

    那个人嘴角微勾,似乎比较满意这个答案。

    一旁的成校长肯定是看到,他没有含蓄,直接笑了,呼啦一下子,众人的面容都变得很轻快。

    “方塘,看你这衣服,是不是淋雨了,可得注意,别感冒。”成校长亲切地说。

    我低了下头,衣服东湿一块,西湿一片,中间还有斑斑点点的水渍,刚才不觉怎么样,此时一群西装革履相衬,貌似有些不妥,便说:“不好意思,谢谢您。”

    成校长又笑了笑,“新时代的年轻人,有点个性,挺好。”

    接着那些院院长长们也跟着表态,微微点头的,边说对边颔首的,瞧来的眼神很和蔼,很关切。

    辅导员的脸一会抽动一下,但最后还是合群地扯出个笑容。

    我突然想起中学开家长会,老师让我当着一群家长谈学习心得,台下那一波波姨父,姨母般的表情,就是眼前这般。

    我很尴尬,不跟着笑一下吧,觉得对不起,但确实也笑不出来,只能微微抖了抖嘴角。

    大办公室终于又一派和谐,成校长特地和我打过招呼,然后手一扬,引导着众人,走了。

    细想一下,我似乎应该谢谢那个人,如果没有他,不会这么顺当,正想着,却见走到门口的他突然侧头,似是无心一瞥。

    我一顿,心下不由犯嘀咕,那他为什么会帮忙呢?

    或许就像这个回眸,随意之举罢了。

    可远处的目光忽然变得有点深,停了小许,方随着他的脚步,缓缓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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