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成刘屈旄等大臣不断上表,直指太子刘据擅自开放军粮库赈济百姓,缓解离散流民是越权,是特地和皇上集中力量攻打蛮夷的国策作对,说太子大权独揽的,架空皇帝的,狼子野心的,什么都有。酷吏、宦官、试图封侯的中低层军士抱成一团,对太子全方位的攻击。好像轻松化解的流民事件不是功绩,是打击异己的一个点似的。
太子党自然也不甘示弱。从青州到长安的地理位置,如今的国计民生,农民起义,三线作战的可能性都进行了详细分析,各类弹劾和反驳奏折像雪片一般飞向出巡在外的刘彻处。
这日,我去东宫看望史良娣。“太子妃去后,越发寂寥了。”史良娣抿了口茶,她早年因生下皇长孙从太子中人升为良人,又因为操持东宫升为良娣。二十多年过去,当初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一举一动都符合标准的贵妇。“我想着能看到进儿及冠,萱儿及笄,就满足了,去了地下也有脸见太子妃。”
“当初你吵吵嚷嚷地要进宫,如今。。。”
史良娣撇了一眼窗外高高的宫墙,看不出是喜是悲,“什么样的福都享过,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也算体验过百味人生了,不亏。”
脚步声响起,太子刘据从博望苑回到了东宫。“妾身见过太子殿下。”“夫人免礼。”“太子殿下,”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告退,轻轻到,“能借一步说话吗?”
刘据一愣,“前番孤请夫人去博望苑,夫人却?”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望了望东宫靠外,还不知道有没有被监视的书房,“夫人借由内眷往来,真是心细如发。”
史良娣自幼机灵,如何不知,“我的寝宫中有不少名茶,还请夫人品尝。”遂引刘据和我进入内宫,又把好门。
这次多谢张兄和夫人,将事情处理得这么漂亮。”
“这是妾身的本分,殿下不用多礼。原来张贺和妾身在青州时就预料,即使流民散去,治安好转,朝中依然会有人构陷殿下,说殿下反对陛下的治国策略,是在为自己扬名立万,乃收买人心,提前掌权。”我顿了顿,“更有甚者,还会造势,说陛下千秋之后,殿下必然翻案,陛下一辈子北逐匈奴,西迁各国,东征朝鲜,南伐百越的功业都会被后代子孙一一否定。陛下听多了这种话,他会作何感想?您应该也知道。”
刘据的脸色一点点暗下去,“群小诬陷,竟能在朝中掀起争论,矛头直指孤。”
“这几年国中百姓生计艰难,关东流民已经百万,逃亡聚集之事只会越来越多。殿下是否想过,以后要怎么处理?”
“有更简单的方法吗?”
我摇了摇头,“开放原地和沿途已经缴纳的军粮赈灾,再开发荒田,瓦解流民基础,使其快速回归原籍,是最便捷的方法,也对百姓伤害最小。”
刘据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放出军粮不利于父皇调集一切物资,对外征伐。仁政又与父皇一贯的国策相悖,酷吏奸小整天在父皇面前说孤存心忤逆。。。”
“所以呀,从今日起,有两条。一是殿下要时刻和皇上沟通,让皇上知道您这么做纯粹是帮他稳定国中,蓄积民力,为他的宏图霸业提供保障,而不是和他政见不对。父子岂有隔夜仇?您千万想清楚,别被小人钻了空子。平时对幕僚,要言必称没有陛下外服四夷,哪来国泰民安?别让人看出您和陛下对治国方略看法不一。古来帝王,哪有不在乎身后名?”
“夫人这是要孤在名义上放弃自己的观念,去附和父皇么?其实,孤一贯倾向于文帝景帝的治国方针,修养生息,无为而治。百姓亦是父母所养,岂可视为蝼蚁滥使民力?”
“殿下暂且忍耐,包装自己的言行。只有以后在其位,才可谋其政啊!”
“其二。”我望着刘据的眼睛,“群小嚣张,对您百般挑事,根本原因还是陛下不止您一个儿子。他们不在您身上投资,可以在别人身上投资。”
刘据的眼皮突地一跳,储位历来是最敏感的话题。
“恕妾身失礼。陛下五个儿子,三个在封地已毫无威胁。还有一个,是陛下最钟爱的李夫人所出,李广利是他亲舅,现执掌兵权。陛下的侄儿,中山靖王之子刘屈髦几年前来到长安,任九卿之一。而现任丞相公孙贺,您的大姨夫年事已高,干不了几年。刘屈髦颇得皇上喜欢,又出身宗室,是下任丞相的热门人选。李广利仅有一女,嫁给刘屈髦,他们是儿女亲家。换句话说,诸位帝子中,刘屈髦只可能是五王子刘髆的政治同盟。”
“李广利统兵在外,刘屈髦为官在朝,兵权官位,互成犄角,内外交通,倚为长城。如果不尽快拉二人下马,他们肯定推皇五子上位。现在据说又来了个江充,和他们走得颇近,到时殿下岂有还手之力?”
烛光照亮了刘据温柔的面庞,他一直是个温文尔雅之人。“事未发生,夫人这是要孤对他人有罪推定,先下手为强吗?”他抬起头,“我记得夫人为了给民妇伸冤,访乡间爬悬崖,都是为了公平正义,这也是孤喜欢夫人的原因。如今涉及到政敌,竟也如此心狠手辣。。。”
“权谋本就是你死我活。”
太子刘据也赞同,“只是,不知会不会伤及无辜?”
“大狱一开,这是免不了的。”
“这几年来,父皇杀的人还不够多吗?“刘据淡淡一笑,”清者自清,孤不信父皇能相信他们搬弄是非。”
“刘屈髦阿谀奉承,本就小人一个,于国根本无利。这次他和商丘成在奏章中造谣生事,实在可恶,说得多了,别人就会动摇,合该给他们个教训才好。”
“还有李广利,能力如何,您还不知道?几次出征,劳民伤财,损伤国力,所获无几。就不为别的,李夫人家折腾太子妃伤亡,殿下也应该痛下杀手才是。”
说到卫容,刘据眼中划过一抹伤痕,“夫人查清李延年和李季的错处,孤抓住机会,族灭了李氏全家,只剩了李广利一个了。”
“殿下!您就是太心软了,”我冷然道,“李夫人全家无耻之尤,李延年李妍在内魅惑主上,李季仗势祸乱后宫,李广利在外耗损国力。这一家子死不足惜!没有李广利握兵靠着,借十个胆给李延年兄妹,他们也不敢搞事。”
“如果您不早日诛杀李广利刘屈旄,将兵权交给自己信任的将领,将相权交给正直善良之辈,将来一旦有什么事,调兵都来不及啊!”
“北军首领任安,是舅舅原来的宾客。公孙声是孤的表哥,孤没什么不放心的。李广利所带,仅是征西军队,难道要将全部兵权都攥在手里吗?”
“任安非见利忘义之徒,但胆小懦弱,无决断之才。公孙声更别说了。虽执掌北军,却不与士卒同甘共苦,在钱财上还颇为爱好,北军现在已有怨怼之声。为将帅者,不然百战百胜,军纪严明,声威俱厉,让士兵令行禁止,不然爱兵如子,让士兵咸请效命,不然掌握粮饷赏罚分明,让士兵心服口服。否则,怎么能掌控军队?公孙声的样子,怕不能号令军队。殿下其实,并没有自己的直属部队呢。”
刘据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入书架,仰头闭目许久,“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孤过不了心里这关。”
“太子!”我的声音染上了焦急的语调,“妾身虚长您几岁,容妾身冒犯,想和你讲讲当年之事。”
“夫人请说。”
“妾身幼年长于卫府,及少女时,故骠骑将军又力荐不要将妾身嫁去诸侯国受辱,对妾身有救命之情。当年骠骑将军病重,和妻子怎么温柔倦怠都不够,却还天天匀出时间,嘱托妾身。为何?因为他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殿下您。如今朝中这种局势,妾身岂能看着您在奸臣作用下,一步步和陛下离心?”
“殿下想想,朝中权力无外乎三种,兵权,财政权和人事权。财权在桑弘羊那,皇上是万万不让您插手的。而兵权和人事权看似很难,里头操作的空间却多。”
“刘屈旄被朝廷委托了选拔人才的任务,但他只喜同乡和行贿者,虽说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但要是给他戴个结党的帽子,陛下那可就过不去了。召集乡党,汇聚宾客,人主常切齿。若他的门下再有什么劝进的言论,搞定他易如反掌。”
“如果您下不了手,妾身廷尉属往来二十年,可以替您操办,保证万无一失。”
刘据轻轻抬头,“其实,若孤只有一人,是进是退,孤都无所谓。”他说到,“孤做太子,不管从师学习还是监国理政,都遵循一个道理。”
“孟子曾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孤只想为生民立命。”
“跟着孤的班底,卫家曹家张家,实在是对不起。到了这一步。。。如果拖累你们,你们也可以。。。”
我望着他,我其实是知道太子的性格的。敦厚好静,休养生息,是国家在开疆拓土,连年征战之后最合适的国君,然而,在登基前,却往往为他人的靶子。“太子知不知道,妾身为什么支持您?”。
刘据一愣,“你是景桓侯名义上的妹妹,容容的伴读,张贺又是孤的伴读,自然。。。”
“妾身支持您,不仅是妾身丈夫为您伴读,妾身出自卫霍,一家荣辱都系在您身上。而是这么多年,走过无数地方,见多了流离失所,伤心欢笑,知道您才是陛下开疆拓土之后所需的守成之主。妾身虽不认可您的方式,却认同您的政治理念。若您也一味不计民生,对外征伐,妾身早就归隐山林了。”
回到家中,已经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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