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阉宦李广,诳陛下以烧炼之名,而进不经之药。拨置皇亲,希要恩宠,盗引玉泉,经绕私第,首开倖门,大肆奸贪,侵夺土地,几致民变。驸马贵戚事之如父,总兵镇守呼之为宫。其罪惶惶,臣非不知,朝堂诸公亦非不知。然李广一案,科道大肆攻讦,内则有户部尚书周经,不避权贵、刚直有声,风闻之言亦将其姓名诬陷其中。夫李广今已死矣,故敢肆击诬陷。外有悍将王越,亦为列入广之朋党,若陛下俱从所议,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臣不复畏罪,惟陛下圣断!”



    王鏊是个文章写得极好的人。



    昨夜思前想后,越发激愤莫名,最后愤然提笔,奏疏一蹴而就。



    写文章讲究不改一字,尽得风流。



    王鏊的这句‘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准确的把为何需要推举王越的道理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而且点名批评了科道言官,指责他们利用李广之死的机会扩大打击面!



    只顾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顾百姓的生死大事。



    弘治皇帝是天天等,夜夜盼,终于等到了这么一篇雄文!



    他在乾清宫的暖阁里击节叫好!



    但在宫外,则是平地一声惊雷起!



    盖因原来王鏊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他中进士、授翰林、修《宪宗实录》,入职詹事府,哪一步都是精准踏在了出阁入相的节奏上。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一道奏疏。



    今日京城各角落,清流官员三两相聚的主要议题就是把王鏊拉出来骂上两句。



    吴宽更是直接冲进了王府,王鏊是他的下属,他自认还算了解此人,现在这样叫什么?



    “吴大人。”王鏊面无戚色,板板正正的面对上司发怒的脸庞,比之寻常,更加的平静。



    在官职上,吴宽是上司,在科举上,吴宽是前辈。



    所以碰到的时候该见礼还是见礼。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那封为国举猛将的疏,你怎么什么也不说,直接就送到了御前?你可知现在外面都快要翻了天了?!”吴大人开门见山,也不客气了。



    “若与大人商量,大人会同意吗?”



    “我怎会同意你为那李广朋党说话?!”



    “那便是了,这奏疏属下是一定要上。让大人知晓也是上,让大人不知晓也是上。既然如此,何必又要牵扯大人?”



    这话倒也像是王鏊王济之的话。



    不过吴宽也一样怒目圆睁,“王鏊,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君子。我吴宽难道是怕连累之人?”



    “济之失言,请大人饶恕。”



    哎。



    吴宽也不是真的生这个气。他气得还是那封奏疏。



    “济之,你可知道你破坏的是大局?自弘治四年起,李广以奇门方术骗取陛下信任,前后朝廷多少正臣前赴后继,如今李广终于伏法,正是连根拔除的时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你这一疏叫天下人如何看朝中的大臣?”



    “这便也罢了,原先李广之流毒已式微,三边总制官的推选正可委任为国忠臣,即便陛下那边拖上几个时日,此事也大有希望。可如今,你这一封疏掀起了三边总制官人选的争斗,更掀起了有关李广案的争斗,朝局由此不稳,若是边关有失,你王鏊担得起这千古骂名吗?!”



    王鏊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他做事从来都是问心无愧。



    “吴大人,边关有失的罪名不止下官担不起,朝中上上下下就没有人担得起!既然没有人担得起,为什么不派王越将军去?至少打胜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照吴大人所说,换其他人去,换谁?现如今领兵打仗有胜过王越将军的吗?到那时出了岔子,这个罪谁来担?是你吴大人吗?!”



    “你放肆!”吴宽一拍桌子,他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鏊,



    他已经六十多了,这么多年来都很看重小他十几岁的王鏊。



    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两位会是这番情形。



    想来,其中变数就是东宫。



    吴宽缓了缓胸中之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东宫多奇智?”



    王鏊当然记得,



    就在不久前他们讨论的。



    “吴大人,新、怪之法,不是错误之法。你可知太子殿下对我说什么吗?”



    “殿下怎么说?”



    王鏊中气十足,大声的说:“殿下说,朝廷若因局势派不了名将,一旦打了败仗传至后世。后世人看了是会觉得是我大明的文臣可笑,还是皇上太子……!吴大人,史书满眼荒唐可笑事,我大明,难道也要在你我的手上为后世增一笑话?!”



    后面的话犯忌讳,朱厚照‘不知好歹’说说就算了,他这个臣子是不能说的。



    但尽管不能说,吴宽也是听得懂的。



    “怎么就知道会有败仗?!王越已经古来稀之龄,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子民万兆,难道就靠一个王越撑着吗?若他已然身死呢?我大明朝难道垮了不成?”



    “可他还活着呢!”



    “你!”



    吴宽知道今日怎么都说服不了王鏊了。



    气得一甩手,转身就欲离开。



    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说道:“本官先前就讲过,天下不是只有你王济之一个君子。我吴宽也不怕什么权贵!只要对江山社稷不利,我必参之!你,好自为之吧!”



    王鏊不卑不亢,他是君子,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怕个鸟!



    后来不仅吴宽,想一探事实究竟的朝中官员也不少,谢迁、王华、程敏政……他与这些人同朝为官,互相了解。



    只不过大家实在都没想过要和李广的人‘并肩作战’。



    这其实还算好的,



    还有些人,是生怕别人牵涉到他,说他和李广有些关系,所以极力反对,以博直名。这一种更加可恶。



    与此同时,



    两匹快马出了京城,沿着官道迅速向西掠去。到了驿站之后人停马停信不停。如今朝局有这样的重大变化,西北那边必须要尽快知晓。



    西边……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三边,甘肃镇位于最西边,大致位于现在的河西走廊一带,往东是宁夏镇,再往东就是延绥镇,也就是现在的榆林。



    朝廷推举的三边总制官,就是要节制这一带的兵马,和鞑靼作战。



    甘肃是九边最西的地方,离京师偏远,边关大将手握重兵一旦造反,那就是震动天下。因而自洪熙元年,王安任甘肃镇守太监为始,朝廷就开始派驻镇守太监,这也是太监镇守一地的开始。



    三边之中,甘肃镇的兵最弱,延绥、宁夏两镇稍好。



    甘肃镇总兵姓朱,国姓,叫朱明志。那镇守太监则姓张,叫张坋。



    他们虽然远离朝堂,但眼睛都盯着朝堂。



    尤其张坋,他是宫里出来的,李广的死他是特别的关注。



    镇守太监这个制度……最初是为一地、一事派驻太监,后来是各地边镇都派了镇守太监,还会派出一些矿税太监。



    太监监军后来也被大肆攻讦,但实际上这有好有坏。



    比如正统年间,宣府的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向皇宫报告,说他们玩忽职守,吓了当地官员一大跳。凭的就是内臣身份不走内阁那套程序,直接上奏。



    再比如,正德年间宁王作乱,最先向宫里报告的就是南京的守备太监。



    当然,它的问题也明显,就是搞了一大堆太监,可太监也会贪污、也会有私心,也会和当地的官员也会搅和在一起。



    一旦糜烂到那个程度,这个制度实际上也是女孩儿嫁了人——有个鸟用。



    但不知,李广身死,王越被攻讦,又被推举的朝局变化,对这里又会有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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